深夜，關山慈濟醫院急診室內，潘永謙仔細替病人檢查傷勢，並安撫家屬焦急的心。

他是香港人，
卻堅守臺東關山慈濟醫院十二年多，
工作壓力大，睡眠時間少，
「都會區醫生已經很多，不缺我這一個，
希望在醫療缺乏的地方盡一分心力。」
潘永謙的口音仍有微微廣東腔，
但是他的心已經留在這裏，
日日夜夜，守護臺東。

晚上十一點，關山慈濟醫院的行政辦公區依舊透著光。潘永謙院長利用值急診的空檔，回到辦公室批閱一份份公文，這是他這週第二次急診值班；原本負責週三的醫師離職，在還沒補到人之前，他就自己來輪值，如果花蓮慈院的支援醫師臨時有事，還得兼值週六的班。

「這個星期大概要上班快九十六個小時吧……」潘永謙有點苦笑地算著，除了平日每天都有的骨科門診，還有兩天的急診及開刀行程，雖然偶爾六、日可以稍微放鬆，但平均每週工作還是超過八十小時。會這麼辛苦，最主要是因為偏鄉很難找到願意留下的醫師，而就算來了，可能兩、三年又離開了，「校長兼撞鐘」可謂最佳寫照。

潘永謙看了看電腦上放著的全家福照片，雖然很辛苦，但只要有家人的支持和病人的回饋，再累似乎也甘之如飴……

十年磨練，落腳最需要處

三十多年前，潘永謙從香港獨自來到臺灣，就讀臺灣大學醫學系；從醫的理由之一，竟然是因為小時候曾看過一齣描述外科醫師救人的影集，讓他心生嚮往。「不但能幫到人，還可以養家糊口，當然是好啊。」

雖然第一次離鄉背井念書就跨海到臺灣，但當時潘永謙不覺得遠，「坐飛機只要七十五分鐘就到了。」臺大醫學系第七年，學生除了要在臺大醫院實習，還得去外面的醫院轉一圈「增廣見聞」，才算完成修業。這段學習之旅讓他確立了投身骨科的志向，因為骨科醫師就像他小時候看的影集主角，能夠緊急開刀救人，效果立竿見影，不但有挑戰性，手術後也很有成就感。

而潘永謙和慈濟的緣分也由此展開。當時花蓮慈濟醫院剛啟業，各種硬體設備新穎，加上聽聞臺大學長陳英和醫師即將前往花蓮慈院服務，他為了學習更好的技術，於是在一九九一年來到花蓮慈院，跟著陳英和磨練。

二○○二年初，時任慈院院長的陳英和藉著一起用餐機會，向潘永謙提起，關山慈院骨科醫師即將兩年任期屆滿回花蓮，苦於找不到人接棒，「我希望有骨科背景，又具有完整急診經驗的你去接手。」

沒有陳院長想像中的猶豫，潘永謙當下一口答應，因為他原本就有意願去偏鄉服務。

隔了幾天，花蓮慈院骨科診間來了一位病人，這位先前因右大腿骨關節面骨折，曾經被潘永謙建議要手術治療的小妹妹，遲遲沒有回診；再度出現時已經嚴重到膝蓋完全無法彎曲，只能在父親的攙扶下慢慢走進來。

詢問後才知道，原來他們住在山上，就醫很不方便，加上老一輩排斥開刀，就決定帶去給附近的「拳頭師傅」喬骨頭，結果一年下來不但沒有改善，反而愈發惡化。看著病人家屬殷切的眼神，潘永謙無奈地回應，「現在只能等她成年，骨骼發育好以後，再做關節固定手術，或是換人工關節來彌補。」

「我不想要變成殘廢……」小女孩離開診間時的哭訴，讓他心想，為什麼原本只要一個小手術就可以完全復原，現在卻變成殘障？就是因為民眾距離醫院太遠，還有缺乏正確觀念。他覺得不能再拖延，取得太太的諒解後，隔天便向院長表達希望盡早過去支援的想法，於是在二○○二年七月轉任關山慈院，擔任骨科主治醫師。

在診間，潘永謙院長親自為病人拆卸石膏，也總是仔細指導新進醫師。

用心看顧，鄉親親似家人

「你講國語我聽嘸啦！還是以前那個吳醫師卡好，攏嘛甲我講臺語……」

潘永謙懷著滿腔熱忱來到關山慈院，然而，第一天鄉親們的有話直說就讓他大受打擊。

位於花東縱谷南端的關山鎮雖然人口不多，但除了閩南人以外，還有許多客家人和原住民，病人一下講閩南語、一下說原住民語，讓那時廣東話口音還很重的潘永謙十分不適應，加上之前吳文田醫師做得很好，要重新取得病人信任並不容易，潘永謙這才發現沒有想像中的簡單。

有天急診送來一位高齡一百一十九歲的阿嬤，值班醫師研判可能是骨盆附近骨折，請潘永謙前來會診。「身體狀況許可的話，馬上開刀！」考量到病人年紀大，禁不起轉院的顛簸，潘永謙立刻決定進行這個風險極高的手術，最後僅花了四十分鐘，就順利完成治療。

手術隔天，潘永謙到病房觀察阿嬤恢復的情況。阿嬤一看到他，興奮地拉著他的手，用布農族語直說潘醫師是祖先派來幫助她的貴人。

雖然聽不懂阿嬤講的話，但看到阿嬤的笑容，潘永謙也跟著笑了，並在旁邊的空床躺下，向阿嬤示範如何做復健。雖然語言不通，但醫病間的交心卻化解隔閡，一點一滴建立起信任。

「Mi ho mi san！（布農族語「您好」）身體怎麼啦？」隨著待在關山的時間愈久，潘永謙也開始適應這個純樸的小鎮。兩年後，雖然已經到了原本答應支援的期限，他繼續留下。二○○五年五月，正式升任關山慈院院長。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每天可以看到潘永謙院長的身影。」從關山醫院籌備期間便已進駐護理部服務的古花妹說︰「院長的認真付出，我們都看在心裏，大家也不敢懈怠，更用心守在自己的崗位。」

院長祕書林碧麗說，院長不但沒有距離感，對員工也很照顧，像是考量同仁健康，主動將餐廳的白米飯改成五穀飯，平常也以身作則來帶動同仁。

考量關山鎮人口以老人與小孩為主，潘永謙針對在地鄉親規畫許多服務，除了在醫院門診櫃檯旁設置即時看板，詳列當天的看診科別與醫師，並在領藥櫃檯旁設置放大鏡，讓老人家能看清楚藥袋上的文字。最特別的是潘永謙還改造了自己診間的桌子，設置一個可以伸縮的管子，當遇到提著包包或撐著拐杖的病人，就可以讓他們掛著；貼心服務讓鄉親讚不絕口。

「這邊有嬰兒車可以讓你們用！」看到抱著小孩的老人家，潘永謙招呼著。這也是他的貼心發想，原來鄉下隔代教養情況普遍，不忍長者身體不適，還得辛苦抱著孩子候診，於是決定在醫院放置嬰兒車，減少他們的負擔。

由於關山擁有全臺第一條自行車道，好山好水吸引許多遊客前來，然而腳踏車事故頻傳，讓潘永謙思考如何減少意外發生；九年前關山慈院開始舉辦安全宣導講座，由他擔任講師，定期邀請自行車業者和政府人員來上課，說明如何預防意外發生及必要措施，意外事故才逐年下降。

潘永謙考量看診居民以長輩居多，除了在醫院門診櫃檯旁設置即時看板，詳列當天的看診科別與醫師，並在領藥櫃檯旁設置放大鏡，讓老人家能看清楚藥袋上的字。

手術房外，外科醫師修煉

二○○四年，一場車禍造成三人重傷、一人輕傷，傷患被緊急送到關山慈院，當時剛完成一檯手術的潘永謙接獲通報，馬上從開刀房趕到急診。

三名重傷的高中生，最嚴重的小健，因飛出車外，右下手臂被車門板金硬生生切斷，只剩一層皮還連著，其次是駕駛大腿骨骨折，還有一名女同學臉部撕裂傷。判斷完治療的優先順序，潘永謙快速將小健送入開刀房，這時是晚上七點半，準備展開一連三檯刀的挑戰。

「兩根骨頭、三條神經、兩條血管，十幾條韌帶全部斷掉，一條一條都要用顯微鏡來接，而且要接得整齊不能有錯。」考量到轉院延誤治療就只能截肢，雖然只有他一個人可以進行手術，他仍不願放棄，相信自己做得到！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開刀房外的家屬心急如焚，不斷按鈴詢問，「到底行不行？」、「手術怎麼這麼久？」即使護理師極力說明，但長達十五小時的手術過程，鈴聲不時響起，終於在隔天早上十點半，潘永謙替小健縫好最後一針。

潘永謙緊接著進行第二、第三檯刀……下午五點半，最後一位治療的女同學也順利送出開刀房；讓三十六小時未曾闔眼的潘永謙，總算鬆了一口氣。雖然疲憊，但他仍堅持先去巡房，畢竟還有一群家屬等著他來說明。

「手術開了這麼久，還是沒辦法擔保百分之百復原？」面對家屬的疑慮，潘永謙沒有太多解釋，只是微笑地對小健說，「你還年輕，恢復的機率很高，加油！」

雖然如此，但家屬對小醫院的不信任，在看到護理師替小健換藥時露出的開放性傷口，終於爆發。「為什麼不把傷口縫起來？」這是考量長時間手術後，傷口嚴重腫脹，必須放置幾天才能縫合，但家屬一時無法理解，要求轉院到北部醫學中心。

轉院後，醫師進行各項檢測，看到神經和韌帶都接合得很好，免去截肢的命運，對於潘永謙能夠一人完成數人的工作感到十分驚訝與讚賞；小健的家屬這才發現錯怪了醫師，在小健回關山慈院複診時，對潘永謙表達歉意與感謝。小健因為年紀輕，加上持續努力復健，恢復狀況良好，沒有對手部功能造成太大影響。

二○○六年印尼日惹強震，潘永謙與慈濟人醫會團隊在克難環境下替病人檢查、手術；義診足跡遍及斯里蘭卡、印尼、四川等地。（攝影／周明山）

日惹強震，五天二十九檯刀

二○○六年五月二十七日清晨，印尼日惹發生芮氏規模六點三強震，超過二十六萬戶房屋倒塌，壓住睡夢中的居民，造成五千多人死亡，傷者超過三萬七千人。

潘永謙看到災情畫面，心中不捨盼望能伸出援手，因此一聽到慈濟將組醫療團前往義診，馬上報名參加。為了找尋代班醫師及交辦工作，直到六月三日的第二梯醫療團才順利成行，並擔任領隊，這也是他首次參加海外義診活動。

「真的是一下飛機和第一梯交班後，就直接進開刀房。」潘永謙分享，當時一到機場就得吃預防瘧疾的藥，雖然有副作用，但是來到醫院看到滿是傷患的長廊，大家心中想的都是要把握時間搶救。

骨折傷患很多，能夠開刀的醫師卻很少，導致許多開放性骨折的傷患，苦等幾天都還沒辦法獲得治療。醫護人員每天早上八點出門，晚上八點才回房休息，中間的十二小時都忙著進行手術，一檯刀開完就趕緊去帳棚翻找病人床邊的Ｘ光片，看哪一個比較嚴重就送入開刀房。短短五天，潘永謙就開了二十九檯刀。

除了醫療人員不足，當地連醫療器材都捉襟見肘，思索治療方式的同時，還得確認手邊的鋼板、支架夠不夠，不然就得通知供應商趕快送貨到開刀房門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馬上消毒使用。

面對這樣艱困的環境，潘永謙慶幸自己在關山小鎮磨練的經驗沒有白費，讓他能在簡易的設備與不熟悉的環境中，立刻進入狀況。

兩梯次的慈濟醫療團在災區停留十天，帶給受災民眾相當大的幫助。潘永謙表示，由於骨折處的肌肉會慢慢收縮，屆時骨頭會縮得比較短，必須用重型器械扳開才能治療，因此一定要搶在剛受傷的前兩週開刀。「很慶幸因為在慈濟工作，第一時間就去幫忙，才有這樣見苦知福的機會，假如沒有把握就真的太可惜了。」

關山慈濟醫院位於花東縱谷南段稻田間，小鎮近萬居民涵蓋閩南、客家、榮民與阿美族、布農族等原住民，人口老化明顯；除門診、急診外，潘永謙並與各科醫師輪流負責居家照護服務。

醫院很小，救人志願宏大

最令潘永謙印象深刻的病人，是一次在鬼門關前搶救的經驗。二○一二年十二月，關山慈院接到一位奄奄一息的阿嬤，高齡八十一歲，原本在西部醫院治療肺炎，卻不幸併發中風，加上出現褥瘡，病情逐漸惡化，體重一度降到只剩二十八公斤。家屬無奈地帶著留一口氣的阿嬤回家。然而返鄉許久，阿嬤還沒有斷氣，不忍老人家痛苦，家人於是又將她送到關山慈院做安寧療護。

潘永謙評估後，認為還有挽救的機會，決定替阿嬤進行全身檢查，並針對各項問題積極治療，持續補充水分、輸血、清創換藥，以及施打抗生素。

阿嬤病情果然漸有起色，於是潘永謙召集營養師、胸腔科醫師制訂醫療計畫，並照會復健師，讓阿嬤一邊治療一邊做復健，仔細照護她的傷口；經過十七天調理，阿嬤奇蹟似地恢復了健康，家人開開心心帶她出院。

順利將已經被放棄的病人救回，帶給潘永謙及醫療團隊很大的鼓勵。潘永謙有感而發地說，雖然關山慈院只是一間小醫院，也許沒有最好的設備或技術，「但只要大家多付出一分愛心和堅持，不輕易放棄，也能把病人照顧得很好，搶救寶貴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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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守關山十二年多，潘永謙坦言，在偏鄉地區提供急診服務真的很艱辛，病人不會因為在小醫院就降低標準。急診醫師面對的是各種疾病，但關山鎮鄰近的大醫院，往南要四十公里，往北則要一百三十公里，後送病人十分不方便，因此如何拿捏轉院時機就是很大的考驗。太早轉院，病人得多花救護車費用；但如果太晚轉院，可能延誤治療時機。

在小鎮行醫，醫師遇到的另一個難題，就是睡眠經常會被打斷，一個晚上如果遇到兩到三個病人，睡覺就泡湯了。

早期經常和潘永謙並肩作戰的玉里慈院麻醉科醫師董民基回憶，有次去關山慈院支援潘院長開刀，結束出來已經半夜，潘院長開車載他回到玉里慈院後，又繼續接著下一檯手術和白天門診，讓他十分敬佩潘永謙的毅力。

「沒有什麼提神的方法，用意志力，想著這是你的工作、你的責任，精神就會來了。」潘永謙說，雖然工作壓力大，睡眠時間又少，但這就是外科醫師的宿命，既然選了就沒什麼好後悔。熱愛運動的他，會利用清晨或下班的零碎時間，沿著自行車步道慢跑，來維持外科醫師的體力。

默默守護偏鄉的精神，讓他獲得二○○九年國際獅子會頒發的「第三屆臺灣貢獻獎」，二○一四年十一月一日，並獲頒厚生基金會第二十四屆醫療奉獻獎「個人奉獻獎」；但他始終覺得自己只是做該做的事情而已，把功勞歸功給醫院全體同仁，「得獎不是我個人的奉獻，而是因為有關山慈院一百位員工在偏遠地方一起服務；這個榮耀應該是他們的！」

「都會區醫生已經很多，不缺我這一個，希望在醫療缺乏地方盡一分心力。」潘永謙笑著說。口音仍有微微廣東腔，但是他的心已經整個留在這裏，日日夜夜，守護著臺東。

（資料提供／慈濟基金會醫療志業發展處人文傳播室）

潘永謙與夫人黃素虹落腳關山，三個女兒也在此出生成長；二○一二年關山慈濟醫院十二周年院慶，留下這幀全家福。（攝影／黃銘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