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與病】

◎撰文‧李委煌　攝影‧林炎煌

貧與病緊緊相隨，桎梏了人生的腳步，讓世界愈來愈狹小。
白內障失明者摸索碰撞，生活千瘡百孔；
小腫瘤患者任憑病灶日益增大，
如芒刺在背；
脣顎裂孩童足不出戶，
缺憾在心靈烙下傷口……

夜裏十二點，人群已站滿空地。

聽聞慈濟將於翌日免費提供醫療服務，居民扶老攜幼摸黑排隊，臉上混雜著焦急和期待神情。

不只早早來等以免錯過這難得免費治病的機會，光是這趟交通，甚至有人得變賣僅有的收音機、典當物品或借錢，才能籌足車費來到會場。

隊伍中，眾人不敢稍離，隨身帶白米與鍋子，在漫長的等候時光中炊煮果腹……

有醫無藥——
貧病糾結出社會難題

菲律賓醫療採「醫藥分業」制度。私人醫院開放診間給醫師承租，院方再依契約方式收租金；患者上醫院，要付給醫師看診、手術費用，還要向院方繳交檢驗和藥品費用。由於醫師收費不等，除非有相當經濟能力，一般人不會輕易到私人醫院求診。

政府雖設有公立醫院免費為患者看病，但檢驗、手術和藥品費用仍得自付。

慈濟菲律賓分會執行長蔡萬擂表示，窮人到公立醫院就醫，往往是「有醫無藥」，看完診沒錢買藥，更別提做檢查和開刀了！即使簡單的假牙配戴、驗光配鏡也負擔不起；遇上白內障、脣顎裂、甲狀腺腫瘤、疝氣等疾病，要籌措數萬披索到醫院開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因貧而病、因病而貧惡性循環，形成長年難解的社會問題。因此慈濟和多家醫院合作，免費施藥也舉辦義診活動；從中篩選出有手術需求的患者，擇期安排前往醫院進一步檢查與手術，由慈濟支付費用。

有機會免費治療宿疾，患者常是開心地自行爬上手術台，而在外等候的家人也難掩希望與欣喜……

這些情景，讓蔡萬擂很心疼：「病患間往往互通有無，探聽慈濟義診的時間和地點，想盡辦法前來；即使一再延長義診時間，病患同樣多得看不完。」

種種現象，反映了貧病患者「求醫若渴」的無助與期盼。

長期義診——
給貧民機會擺脫宿疾

馬尼拉慈濟人醫會副召集人、外科醫師盧尾丁觀察，這些年來，因菲國政府社福預算漸減，公立醫院經費不足、設備簡陋，而馬尼拉許多私人醫院也因虧損而關閉。

一位醫學中心院長表示，依世界衛生組織（WHO）標準，一個國家總體收入的百分之五，應使用於照顧人民的健康，但菲律賓挹注於此項目的預算，尚不及百分之三。

政府經營的骨科醫院社會服務部主管伊莉莎白．瑪格拉妮絲（Elizabeth Raren Magallanes）說，高達九成病患會申請醫療或交通補助，社工員幫忙謀合，找尋願意提供補助的善心人士或慈善單位；慈濟是唯一長期提供經濟補助與關懷的團體。

慈濟菲律賓分會副執行長、也是醫療志業推廣幹事李偉嵩說明，慈濟醫療援助不僅義診那幾天，活動結束後，需要安排手術的病患很多，因此可說是「化整為零」的經常性義診。

馬尼拉敦洛醫院（Tondo General Hospital）、中華崇仁醫院（Chinese General Hospital）、紅衣主教醫院（Cardinal Santos Medical Center）、骨科醫院（Philippine Orthopedic Center）、東方大道醫院（East Ave. Medical Center）、兒童醫院（Philippine Children's Medical Center）等長期與慈濟配合，讓在義診現場以及慈善關懷發掘的貧苦病患，能有後送醫療作後盾。

●

為雅松森手術的，是菲律賓著名的眼科權威史美勝醫師；他率領著自己的眼科醫療團隊十五人，長年投入慈濟義診，治癒無數白內障、青光眼、鬥雞眼與眼部腫瘤患者；甚至曾在一天內連開五十例白內障。

「眼睛醫好了，就不需麻煩他人照顧，救一顆眼睛等於救了一個人、一個家庭。」史美勝強調。

若非貧窮，誰願意擱著病眼直到失明？若非貧窮，誰願意讓孩子的脣那般裂著？所以每每志工發現這類個案，會立即設法安排他們就醫。

對赤貧者言，一個免費手術機會，可能就是人生的轉捩點——讓眼盲者重獲光明，再走出去；讓自卑的脣顎裂患者，能仰起一張正常、自信的臉說：「因為慈濟，讓我擁有了第二次生命！」

蜜雪兒的渴望——脣顎裂阻撓求學路

馬尼拉市的敦洛（Tondo）貧區，居民多從事苦力。慈濟在此有多位醫療個案。志工這天前來關懷，有人看見了熟悉身影，趕緊拉來哭哭啼啼的蜜雪兒．舒莉特（Michelle Sulit）。

蜜雪兒有著嚴重的脣顎裂，前排牙齒歪斜；對於九歲已懂得愛美的女孩而言，外表的殘缺，對心靈有著深遠的影響。女孩的母親告訴志工，不是沒求過醫，但根本付不起手術費用。

兩天後，志工陪同蜜雪兒前往光坦紀念醫院（Metropolitan Medical Center），向慈濟人醫會整型外科醫師劉宗南求診。午休時間，劉宗南仔細端詳了一會兒，便告訴蜜雪兒的母親：「可以安排開刀。」母親的淚水霎時從眼眶溢出滑向臉頰，因為這一切的援助與宣布，迅速得令她毫無心理準備。

當天下午，蜜雪兒即接受Ｘ光與抽血檢驗，並排定手術日期。劉宗南不收診療費、手術費，由慈濟幫忙出醫療費及手術器材費，並向中華崇仁醫院租用手術室，一次租金四百披索（約台幣兩百八十六元）。

脣顎裂讓蜜雪兒羞於出門見人，九年來不曾上學，自卑之情令母親跟著心酸內疚；身為單親媽媽，獨力拉拔三位女兒，幫人洗衣煮飯賺的錢，只能勉強溫飽，不敢妄想其他；就連搭車到醫院的交通費，也是七拼八湊借來的。

蜜雪兒的媽媽說，當年遭先生遺棄，攜著三名女兒就睡在路邊或店鋪簷下，後來有幸住在一坪大的房裏，一堆舊衣及無蓋電扇，是她們唯一的家當；四人側身屈膝併排睡，無法翻身……再怎麼堅強，母親說著說著也不禁淚如雨下。

母親日日對著天主祈禱有人能幫助蜜雪兒，如今終於得到回應！拭去淚水，她說未來要更認真幫人洗衣掙錢，好給蜜雪兒上學去。

劉宗南說，脣顎裂影響孩子身心甚鉅，一般手術費用總計約需三至八萬披索，非貧民所能負擔；像蜜雪兒拖到九歲才開刀已較晚，還得搭配語言矯正訓練。

術後月餘，像是經歷了一場醫療魔法般，蜜雪兒有了張即使開懷大笑也無須羞慚遮掩的可愛臉龐；她緊緊抱住曾經照顧她的志工，開始交新朋友，笑容中有自信、也有感激之情！

吉娜的難題——長路前方可有光源？

全東南亞占地最大的購物商場，就在緊鄰馬尼拉的馬加智（Makati）市，金融大廈櫛比鱗次，公共建築頗具設計感。

在繁華深處，六十一歲的吉娜．蒂可多（Gina Dicto）和友人蜷縮在暗角，七個人擠住一坪空間裏，地上、床上、床上隔板三層都睡了人；屈膝而眠、難得轉身，已是多年的無奈。

七、八年前，吉娜罹患了白內障，視力日漸模糊，因沒錢醫治，終至雙眼全盲。幸運地，慈濟志工發現了她，協助免費開刀。

七月十五日，菲律賓慈濟義診中心眼科手術室首度啟用，吉娜被安排在二號，與排序一號的雅松森．柏娜（Asuncion Bernal）都是因為白內障而全盲，將接受慈濟人醫會史美勝醫師手術治療。

深怕錯過難得的機會，吉娜向高利貸借錢支付車費，興奮地凌晨三點即起，在友人攙扶下搭車前來。無奈在術前生理指數量測中，她的收縮壓竟飆高到兩百二十，當日無法進行手術，她真是失望極了！尤其得知「一號」進入手術室十分鐘後即重見光明……

當務之急是讓吉娜療養到合適的狀況才能接受手術。鑑於她的生活環境太差，志工決定安排她暫住在清幽的修道院。該院負責人馬拉卡斯（Malakas）修女與慈濟志工合作多年，收容許多待手術、復健、化療的個案。

志工王成芳、林麗浰陪著吉娜來到修道院，當老人家摸到墊有薄蓆的木板床時，忽地啜泣起來……多年來睡在地板上，從沒想過此生還能睡在床鋪上，真是難以想像的舒適！吉娜將手腳彎屈起來，向志工描繪她平日睡覺的姿態。

「阿嬤，你的雙腳可以放心伸直，不會踢到人的。」見老人家躺在床上，腳卻習慣彎曲著，林麗浰心疼地對她說。吉娜舒服地伸伸腳後，又轉頭輕聲問王成芳：「你幫我看看，我站起來時，頭會撞到東西嗎？」

以往，吉娜就像居住在鳥籠裏，空間狹隘加上目盲，那兒也無法去；如今暫脫局促，雖感歡喜卻也得適應。

每天，志工送來降血壓藥物。史美勝醫師說，只要血壓獲得良好控制，隨時願意幫她動手術。

三十年前從菲律賓中部來到馬尼拉幫傭與洗衣，吉娜已有很多年沒錢買船票回老家了，好希望重見光明、不必再麻煩他人，還可以再幫人洗衣賺錢……等待手術之日的吉娜阿嬤，心靈之眼彷彿已見到夢裏的故鄉，以及記憶中鏡裏那張年輕容貌。

在恢復視力前，慈濟志工就是扶持吉娜阿嬤的柺杖與雙眼。

雅松森的歡呼——我可以自己走去洗手間了！

勾著先生的手，六十歲的雅松森．柏娜忐忑又期待地踏出家門，準備接受手術。五年來，她從視茫乃至全盲，開始在黑暗中摸索，食衣住行全賴先生照顧，讓她的個性從活潑開朗轉變為不安又自卑。

有機會可以復明，即使躺在手術台上，她還是掩不住歡欣的心情，讓史美勝醫師為她治療。過程中，麻醉科醫師陳少青始終緊握著她的手，於是當她復明後，最先也最想看到的就是這個給她溫暖和安心的人，不勝歡喜地貼著他的胸口咧嘴而笑。

手術前一晚志工前往關懷，雅松森還只能摸著走下樓；相隔不到一天，她卻像是來到一個新世界，雀躍地訴說眼前所見，也歡呼著：「可以自己洗衣服了！以後去洗手間，再也不必麻煩家人！」

走出診間，雅松森不忘與等候的患者分享：「別緊張，醫師很親切，十分鐘就好了。你看，我現在重見光明了！」

每位病患在術後必須依照醫師指示日期回診，以避免傷口感染。翌日雅松森即搭車返回義診中心檢查。

她自行走入診間，沿途與志工開懷寒暄；當史美勝醫師助理安妮．芭沓薩（Annie Baltazar）幫她做視力檢查時，大家以同樣的笑顏望向度量表。看來，醫護人員與病人對手術的滿意不在話下。

許久未曾下廚了，雅森松到睽違已久的傳統市場買菜，準備為家人做幾道簡單的菜餚。失明前，她和先生以批發掃帚維生；去年，先生接受心臟手術，五十萬披索的醫療費用，還是向親友借貸來的。如今雅森松可以自理起居，先生說，接下來他就能再工作賺錢，慢慢還清債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