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委煌｜攝影‧顏霖沼

[圖說]凃妙沂繪製油畫，希望有朝一日能將作品送給受髓者，傳遞陽光、希望和幸福。

得知配對成功那刻起，她覺得身體不再是她一個人的，
她鍛鍊身心，想給對方品質最好的骨髓；卻沒想到，是對方先救了她……

被通知骨髓捐贈初步配對成功時，凃妙沂當下雀躍，同時也心生猶豫，因為就在一年前，她還有在服用抗憂鬱藥物。

抽血建檔時，志願捐髓者會拿到一本冊子，詳列包括各式疾病或藥物等三十多項「捐贈者健康條件需求」；也就是說，要通過身心健康的「層層考核」，才能捐髓。

「接受我骨髓的人，會不會受影響變得憂鬱？」「萬一也把憂鬱移植給對方，那我想救人的心豈不變成害了他？」事關人命，凃妙沂難免聯想許多；為求慎重起見，她將當年服用的藥品、主治醫師、服用及停藥期間等資料，詳細記錄並提供給慈濟骨髓幹細胞中心參考；經過醫務團隊的分析與評估後，確定最適合病患的捐髓者依舊是她。

一個月的忐忑等候，終究是盼來了好消息，凃妙沂哭了，而且是歡喜的淚。「得了憂鬱症後，我也失去了婚姻與事業，我常覺得自己很沒用，是家人的負擔。」

「只要老天不嫌棄我，我一定樂意捐髓的！」她覺得自己卑微的生命還有用處，「原來，這世界上有人需要我。」長久來的心靈陰霾，頓時化為希望與陽光。

想救人，她從谷底爬升

凃妙沂出生於臺南市山上區苦瓜寮，務農、做工的父母靠天吃飯一生劬勞，他們最希望兒女是收入穩定的公務員；可她偏偏不喜拘束、熱愛文字創作，相較起向來表現優秀的兄弟姊妹們，國立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在報社工作的她，就顯得隨意自在。

憑著文采與人脈，凃妙沂接下了報刊主編，在南部文壇小有名聲；三十一歲結婚前不乏追求者，但婚後不久成了家暴受害者，隱忍數年，愈來愈自我否定，終究放棄事業、感情等一切，遠遁陌生的美國加州。

一九九九年臺灣九二一地震，她在臺中的房子遭殃傾毀，人尚在美國的她又多了「受災戶」身分。隔年她孑然一身返臺，四年海外歲月忽悠過去，南部的報刊與文學生態丕變，過往累積全數重新來過。

在臺北投靠妹妹六年後，二○○六年，凃妙沂搬回南部高雄，幾番的租屋、搬遷加上寫作收入不穩，最潦倒時身上僅剩幾百元；比較起過去的擁有與成績，她感慨人生起落如此之大。

在最落魄、最低沮的此刻，她決定不讓自己再依賴外物，也將憂鬱症的藥物停止。同一年，她接到慈濟骨髓捐贈關懷小組志工楊明珠來電，告知她的基因抗原與一位病患相符，她驚奇心想：「我竟然還有能力可救人？」

對於陌生的受髓病患，她概略耳聞，是個大陸年輕女孩。從被通知配對成功時，儘管還不確定自己一定能順利捐髓，她已開始做準備了，每天晨起到公園散步運動，惦著要提升體內造血幹細胞的品質，「那陣子，是我一生中最勤快運動的日子；與其說是我救她，我倒覺得她先救了我。」

〔圖說〕六年多前，在連續注射了幾劑生長激素，歷經數小時以類似捐血的方式收集造血幹細胞後，凃妙沂如願捐贈。（相片提供╱凃妙沂）

彷彿身體再也不只是自己的，她好好保持身心健康；她給了對方需要的骨髓，自己也像做了一次「心理移植」換來重生。如今，她臉上常掛著笑顏、舉止充滿自信，感恩那位病患妹妹，因為隨後的順遂人生，都因她而起了頭。

人生說來奇妙，二○○七年捐贈造血幹細胞後，同一年她接連獲得五項新詩文學獎，文字創作實力得到青睞與肯定，「雖然我從未預期什麼『福報』，但它確實發生了。」

不自棄，心念力量無限量

深刻走過人生起伏，有失去、有獲得，凃妙沂體悟無常。「就像我貸款買的房子，誰會想到一場地震，說沒就沒了……」多愁善感的她，終究學會凡事不執著，無論是財富、成就或人際情緣；最重要的是，她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父母長年為凃妙沂擔憂，因此她捐贈骨髓六年多來，一直沒跟他們提起，免得老人家掛心。直到最近，她第一次告訴了父母這事；「喔，你救了一個人喔？很好、很好。」年邁的雙親或許也為女兒的義行感到驕傲吧。

她積極投入華語文學、生態紀錄片的編劇、臺語文學的創作及環境保育運動，已無暇自憐。熱愛寫詩、畫畫的她，希望有朝一日能送給那受髓女孩親手製作的油畫；構圖中有美麗的花園、快樂的家庭；凃妙沂說，她想告訴她世間多溫情，人生要歡樂、開心。

日前，凃妙沂晨起運動，途經臺南運河時，突聞「噗咚」一聲，有位婦女跳河輕生，她趕緊和旁人救起她。等待救護車抵達之前，凃妙沂勸慰她，才得知婦人和先生吵架後想不開，也不只這次尋短了，手腕上可見清晰疤痕及受創瘀青；凃妙沂溫言請她別輕易放棄，生命何其可貴。

當年驗血成為志願捐髓者後，她遺忘了這件事情，畢竟配對機率微渺，誰知多年後成了救人的一線生機，此後她發願只要有機會就助人；碰巧救了河邊的婦女，她感到驚訝，也感受到心念的力量不可思議。

「當我人生遇到困難時，我常會鼓勵自己永不放棄，因為我生命曾經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世界上有人為了再活一天，拚了命也要跟死神搏鬥，那我怎能放棄努力呢？

我想鼓勵憂鬱而打算放棄生命的人，去驗血留下資料吧，可知那十西西的血液在你身上微不足道，卻是挽救另一個病患、另一個家庭的希望？你怎能輕易放棄寶貴的生命？」

凃妙沂的這段文字記錄，寫給許多無助的人，也寫給自己。

【我在相見歡現場】
我願與你分享最美好的一切
撰文‧凃妙沂

當受髓者臨時說不來，
我依然依約參加相見歡；
生平沒有哪一天像今天那樣感動過，
讓我更確定當初排除萬難捐髓，
是件有意義的事情。

「我一到現場，就知道他就是我兒子的恩人；因為我兒子本來不高，受髓以後變得很高很帥。」然後體格高大的捐髓青年出場，兩位青年站在臺上，贏得滿堂的掌聲和笑聲。

是的，做為捐髓者，我希望好的基因分享給你，希望你擁有我最美好的一切，包括我的幸福和笑聲。

「我等了八年了……」來自恆春的受髓者父親，撲倒在地抱住捐髓者的腳久久不放；那一刻，很多人熱淚盈眶，那一抱，好像代替很多未到場的受髓者深深的一抱。我的心被觸動了，深深體會到，當脆弱的生命在生死海中浮沈時，多想緊緊抓住浮木的一線希望。有機會搶救一個生命，焉能不做？

恆春那全員出動的家人，讓我看到受髓者家族盼望親人活下來的強烈渴望；而那位接受骨髓移植之後，拚命拿證照的上進孩子，感謝你這樣努力，讓我們多麼放心。孩子，我們深深以你為榮。

當主持人問到遠途搭機的辛勞，南非的印度裔受髓者說：「即使坐飛機需要一百個小時，我還是要來。」他和妻子拜地親吻捐髓者的腳，那在印度代表對一個人的敬意；但是做為捐髓者，我的心情是，我很願意讓我的血液充滿您的腳，讓您有勇健的雙足重新走在人生道上。

有位受髓者接受移植時還是孩子，十二年後已長成俊俏的少年郎。一位受髓的女士原本想送捐髓者手錶，因為他重新給了她時間。是的，我們想與你分享無盡的時光，在那滴答滴答的時間裏，願你完成你的夢想。

越南的腦神經外科黃清俊醫師，罹患急性白血病時，已累積開腦手術三百多例；越南和臺灣慈濟人傾全力救治他。接他到家裏住、悉心照料他的臺北志工賴和雄師伯說：「因為你不是普通的病患，所以你要當不普通的醫師。」是的，如果我們微薄的力量能夠救一個人，這個人又能救更多人，讓生命的力量發光發亮，是人間最美麗的拷貝。

這次的相見歡，我曾熱烈的期待，當受髓者臨時說不來時，我也覺得無所謂，依然受邀參加。從第一場相見歡到最後一場，我熱淚盈眶，生平沒有哪一天像今天那樣感動過。從一幕幕擁抱的畫面中，我一次次體會受髓者的心路歷程，讓我更確定當初排除萬難捐髓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其實，捐髓者的牽掛只有一句話：「你現在身體好嗎？」在茫茫人海中，有時我會想到你，每一個街頭回眸的臉孔，都可能是你，你讓我體悟人與人之間不是陌生人。

捐髓六年多了，一回到慈濟，我又想起捐贈週邊血造血幹細胞那天的心情，當血液從我身體流出，透過血液分離機又流回時，我的祈禱是，願我美好的基因流向你，願不好的基因流向我，願所有的善流向你，不善流向我，因為當你脆弱時，我願做你的支柱；因為從小媽媽教我，送東西給別人要送好的，這也是臺灣人美好的特質，而慈濟的骨髓庫集聚了這分美好特質，傳送到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