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航員 回溯那個被愛的自己
口述‧謝楊鎧 採訪整理‧張郁梵 攝影‧蕭耀華

聽著孩子們童言童語地聊家裏的種種,偶爾也從他們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
讓我更了解小時候的那個我。
在有能力幫助家人之前,我會先照顧好自己,
也領悟到如何建立一個溫馨的家,是我們每個人這輩子的功課。
謝楊鎧
․ 家庭困頓,十四歲到夜市打工;一個機緣決定專注於課業,好成績獲得慈濟基金會新芽獎學金,二○一八年考入國立大學
․ 二○二○年暑假成為「瑪嘎巴嗨孩子團」領航員,在陪伴小朋友的同時也梳理自我人生
伴隨著母親哀戚的哭喊聲,父親一邊拳打腳踢、一邊揍罵的家暴場景,幾乎是我童年生活的常態。從有記憶以來,母親就時常有一些異於常人的行為,偶爾心血來潮把眉毛剃光,還曾經興奮地拆解機車零件,說要「蓋車子」出去玩;最離譜的一次,是她拿著一塊肥皂走進廚房,說要煮肥皂水來喝!當時我才四歲,看著她把肥皂放進盛滿水的鍋子裏烹煮,再端起滾燙的肥皂水喝,我匪夷所思;長大以後才明白,原來她得了一種名為「思覺失調症」的精神疾病。
我不知道母親是什麼時候發病的,但在比我年長七、八歲的兩個姊姊印象中,媽媽曾有固定工作和穩定收入,下班回家後也會打理家務、為孩子們料理三餐,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變成我記憶裏的模樣。
我們家是三代同堂,爸爸忙著工作,媽媽生病後,全家的伙食幾乎都是阿嬤準備,相較起來母親彷彿都沒在忙家事,所以只要爸爸認為她沒有做好「為人母」的職責時,就會對她施暴;殊不知這反而讓母親更常出現幻覺、妄想、容易抑鬱、社交意願也很低。
大概從我四、五歲開始,幾乎每天晚上爸爸下班回到家,便會對媽媽拳打腳踢。那時只要聽到爸爸停車的聲音,我就會害怕地蜷縮在角落。每當媽媽哭喊著向我求救,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挨打;我知道她很痛苦,但我也愛莫能助。
有一次,媽媽不經意的一句話傷了爸爸的自尊,爸爸盛怒之下隨手拿起酒瓶砸媽媽的頭,鮮血汩汩流出,我嚇得發抖、不停哭泣;鄰居大哥打電話報警,社會局才開始派輔導員介入協助。
我的童年在充滿暴力的陰影下度過,偶爾他們吵架,也會把我們姊弟三人打得很慘。個性內向的大姊,也因此變得更加不敢表達自我,總是把自己包裹得很強勢,說話也很有攻擊性,導致她在國中時被霸凌、不敢去上課,停學了八年。
停學後,大姊一整天不活動,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勁,甚至罹患厭食症。
阿嬤從花蓮慈濟醫院籌建之初就是慈濟會員,眼看大姊瘦到不成人形,她心疼不已,於是主動聯繫,請慈濟志工協助大姊就醫,我們家也因此成為志工定期關懷訪視的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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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前,團聚照常持續,領航員謝楊鎧(左一)被團員的童言童語逗笑;他看似在付出,也是在充電。(相片提供/花蓮本會) |
被迫獨立的童年
父親失業後,家裏的經濟陷入困境,國中時每週有兩、三天,我連吃早餐的錢都沒有,學校的營養午餐是每天的第一餐。
正值發育的年紀,餓到受不了時想著:「乾脆自己去打工賺零用錢好了!靠我的雙手賺錢,也不用跟家裏拿……」十四歲那一年,我跟著同學去夜市居酒屋打黑工,一上工就遇到雙十連假,大批外地來的觀光客加上旅行團,讓我有點措手不及。要招呼客人、手腳要快、餐點又不能送錯,著實經歷了一場震撼教育,沒有人會因為你是第一天上班的小朋友就對你溫和寬容。
為了賺生活費,每天放學後休息不到一個小時,我就要騎二十分鐘的腳踏車到夜市備料,工作至晚上十二點半,收攤回到家大概兩點,洗完澡後只剩不到五個小時睡覺,隔天還要趕在早上七點半早自習前到學校上課。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個多月,直到某天快要打烊時,我坐在椅子上休息,店裏的廚師小唐走出廚房,點了根菸坐下來對我說,他很羨慕能夠好好讀書、知識淵博、可以談很多專業的人,他年輕時沒有滿足這個願望,所以希望我能好好培養自己。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從小唐的童年聊到他進入餐廳當學徒。也不知為何,聽完他這席話,我竟下定決心辭職、專心讀書,也驚喜地發現,只要付出努力、把自己安定下來,成績就會逐漸進步,慢慢從考六十分變成八十分,進步到有資格領取慈濟基金會頒發的新芽獎學金。
寒暑假沒有獎學金可以領,我就到餐廳打工,廚房內、外場都做過,還曾經下池塘撈客人要吃的吳郭魚,偶爾也去飯店客房幫忙換寢具。
大姊因為躁鬱症,無法克制花錢的衝動,經常跟父母伸手要錢。我常因此心裏不平衡,「我不跟家裏拿錢,姊姊卻這樣亂花!」以至於爸媽把錢借給她後,再轉而向我要錢,如果我不給,又會遭到責罵。
有時覺得心很累,好像我才是家長,對比同學不必為錢煩惱,心中難免委屈。但轉念想,每個人的成長環境本來就不同,實在沒必要比較;與其跟父母較真、埋怨他們,倒不如學習自立。很多人說我獨立、很懂事,其實我只是被環境逼著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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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航員們和社工師在孩子團團聚結束後,討論陪伴狀況,交流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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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納家的不完美
二○二○年暑假,因為慈濟「領航員計畫」提供的工讀機會,我進入「瑪嘎巴嗨孩子團」擔任領航員。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如此複雜繁瑣、花費心力的工作!雖然高中時曾在其他慈善團體擔任兒童營隊隊輔,但營隊畢竟只有一、兩天,孩子團則是固定兩週一次的長期陪伴,每位領航員還會被安排陪伴一位小朋友。
每次活動結束、把孩子們平安送回家後,社工師就會帶著領航員開會,針對當天陪伴過程中發生的狀況提出來討論,彼此學習、交流;領航員返家後也會寫關懷紀錄,分享陪伴心得。
在孩子團,領航員陪伴孩子,也留意他們在課堂上學習及點心時間的情形。雖然起初對這項工作很生疏、跟孩子互動也有距離感,但隨著相處的時間增加,聽孩子們分享日常生活也成為我的樂趣,有時候聽著他們童言童語地聊家裏發生的事,我也會回頭檢視自己的原生家庭,偶爾也從孩子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對我來說,了解孩子跟家庭互動的關係,也是某種程度的自我覺察,讓我更了解小時候的自己。
「我們都不完美,卻彼此相愛並接納對方!」我很喜歡美國電視劇《摩登家庭》(Modern Family)傳達的理念,劇中三個有血緣關係的家庭,雖然相互製造麻煩卻又彼此成就,我覺得這跟我們家很像,每個人都有缺點,也有自己的個性和處事方法。
童年時爸爸家暴的記憶讓我害怕,但他並非不愛我。還記得小時候他雖然手頭不寬裕,卻買了一顆籃球給我,只為了讓喜歡打籃球的我開心;大姊「購物狂」的行為雖然讓我心煩,但小時候總愛和她窩在一起打電動,那畫面還很清晰。我相信,儘管偶爾爭吵,但建立一個溫馨的家是我們每個人這輩子都該努力寫好的功課。
我今年大學四年級,只能利用寒暑假回花蓮時擔任孩子團領航員,雖然每次團聚只有半天,但也許是家裏長期低氣壓籠罩,參與活動可以將我從負面環境中暫時抽離,我明顯感覺到自己在活動結束後幾天,身心狀態都比較穩定。
看見孩子天真單純的模樣,總會提醒自己拋開負面情緒、把生活打理好,我也和二姊約定:「幫助家人之前,一定要先照顧好自己。」等今年大學畢業、當完兵就盡快投入職場,期待家裏撥雲見日的那一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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