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所有，才能創造
師父規定弟子一律不能回俗家拿東西。要是沒東西、沒錢就要回家裏拿，這樣會養成依賴性。——德慈法師
大清早，德慈、德昭師兄弟出去摘野菜，看見一處稻田旁的田埂有許多「過貓」（過溝菜蕨），快手快腳地摘滿了一籮筐，那葉子真是鮮嫩！正高興自食有餘，拿一些去賣可以換點油回來吃，沒想到農田主人來告知稻田剛噴灑過農藥。
「我回去先煮一點來吃，如果沒事的話……」德慈打斷德昭的話，一籮筐的野菜瞬間倒掉，看見師弟一付快要哭的樣子。
「生活真苦，沒得吃。」德昭真的哭窮。
一床棉被，母女和解
德昭是證嚴法師在普明寺時期最晚來共住的弟子。皈依那時，師父已經借住在普明寺一年半，師徒借用寺方土地耕種，又兼做嬰兒鞋維持生活。剛成立的「佛教克難慈濟功德會」需要開源，才能濟助窮人。
德昭來自慈善院，該寺既有土地耕種又做縫紉代工，加上舉辦法會等，僧眾每月領有單金，他一來立刻感受生活條件的落差。
師父的寮房很小。我以前住的寮房很大，來到這裏只有兩張榻榻米併起來，再加上一小塊，四個人睡，無法翻身，也沒有棉被。
師父的寮房兼作佛堂，出家的德慈、德昭及帶髮修行的紹雯、紹恩四人，加上長期護持師父安單在此的平慧永、莊是老太太祖孫，以及德慈的養女呂丹桂，八人分住在另外兩個房間。到地藏院來拜拜或是幫師父做手工的女眾，有時也會臨時掛單，還是擠在一起睡。住眾愈多，吃、住更加捉襟見肘，雖不至於「飢寒交迫」，卻有著一定程度的忍耐。
許聰敏老居士送給師父一床棉被，另外一床四尺半長的棉被就給紹雯、紹恩。他們身高五尺，四尺半的被子蓋起來，腳都不敢伸直。我和德昭沒有棉被，只用布料車成一件毯子，莊是老菩薩送給我們一件棉紗做的大蚊帳，我們把它摺成六尺四方當作墊被，但冬天還是很冷。
德慈剛出家的前一兩年，體恤養母心裏「還很恨」，只要到巿區辦事都盡可能「回家看一看；讓她罵一罵、消消氣也好。」這是他的孝心。儘管出家了，見到養母就像見到師父一樣，心存敬畏。由於養母不贊成他出家，做女兒的只有挨罵的份；那次回家探望，被養母罵得更凶了！
我回家向媽媽拿我以前蓋的那一床十斤重的棉被，她很生氣地不給，也不想理我。當初不希望我出家，我卻偏要。現在什麼東西都沒有，應該讓我去受苦一下，她才不管我。
講到後來，我也哭了，其實我也捨不得放下她，才會等到弟弟娶了媳婦再去出家。我說，我若是出嫁也必須離家。這麼一講，她就說：「好啦，去拿啦！」
一床棉被讓母女重提過往，也將彼此的心結解開，算是翹家衝突過後母女的第一次和解吧！德慈帶回棉被，養母的內心也起了變化。證嚴法師辦理濟貧的工作，令她對於出家人的刻板印象改觀；之後不但護持法師購買土地的經費，一九七二年還無償提供仁愛街一間很寬敞的房子，作為慈濟貧民義診所。
養母並非鐵石心腸，倒是師父嚴格立下門規：「一律不能回家裏拿東西！要是沒東西、沒錢就要回家裏拿，這樣會養成你們的依賴性。」
單衣薄被，生活寒酸
「師父本身沒錢，我們也沒有，又不能回家裏拿東西，那時候不知要怎樣過生活？」德慈說，缺少的棉被還不只他回家拿的那一件，德昭的一位親戚生病住院，出院後不想帶回家的那一床棉被，因為是人家不要的，才能拿回來使用。
一九七〇年，德融、德恩、德仰到臺北受戒，師兄弟進入戒場前也先去借棉被。
精舍的生活真的很克難，什麼東西都沒有。我們在臺北向仰師父的親戚借棉被，三個人借到兩床，一大一小。在雙十節進入戒場，臺北的冬天很冷，德仰把大的、厚的棉被讓給我和德恩，自己蓋小的薄被，結果隔天就感冒了！我說我比較不怕冷也不容易感冒，換成我蓋小被子。
德融說，當時彈一床棉被是依棉花價格計價，不像現在這麼便宜方便。借來的棉被在戒期圓滿後仍要歸還，德融還說起受戒期間發生的小插曲，足見他們在物質生活上有多寒酸！
在戒場，我們所有人的衣服都送洗。送洗回來要自己去領，只有我們三個人的，不知道為什麼，人家幫我們送到床鋪。
五十三天後，等到要出戒場了，才有人說現在大家穿的僧服都是什麼布料了，「只有你們三個還在穿墨水染的！」
那時，師父說不會染衣服就不要出家，我們都自己用墨水染，布料就像白色的麵粉袋一樣。和當時人家穿的僧服無法相比，怪不得我們送洗之後是另外分開放。
大部分道場是購買布料做僧服，他們卻只能以墨水將白色胚布染色裁製，質料也單薄。「白布未經洗過就去染色，漿吃不進去，染得『花煞煞』也照穿，要再染也沒有時間。有一天大師父（修道法師）來，看到我們的花衣服，笑得……」德慈說話時不禁也笑了。他並不感到自卑，真實環境就是如此。
窮而有志，雙手萬能
師父規定弟子不能回俗家拿東西，但是他們的家人偶爾也會來精舍。德融的母親和姊姊們都學佛，功德會成立之後，家人除了農曆初一、十五，在每月二十四日的濟貧發放日也會來。
我們很窮。當時我還沒有出家，每個人只有三套衣服，開始種田之後，衣服天天換、天天洗，破了再補，都補得硬邦邦地，但一定會留一套新的，很乾淨而且沒有補丁。
農曆初一、十五和二十四日的照顧戶發放日，我們家裏一定有人來，每個月這三天要穿新的這套衣服，不要讓家人看見我穿破衣服。我從小個性像爸爸，寧可自己忍受，也不要讓別人看到自己怎麼樣。
爸爸常告訴我們：「窮，也要窮得有骨氣！自己要認分，自己的福報只有這樣，不要去想為什麼別人有那麼多東西。」
換上乾淨的衣服，也將長髮梳理整潔，那時的他舉手投足散發出學佛人的莊嚴儀態，這是師父的「家教」，「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會讓家人擔心。」德融的用辭很特別，家人永遠看不見的那兩件破補衣裳，自然不構成修行路上的阻礙。
德融在家時，和父親交談的機會並不多，決定跟師父修行，父親只託母親帶來一句話：「既然你要進人家的門，踏入人家的門檻，就要照人家的規矩。」等於將女兒交給師父調教了。
師父的規矩就是自力更生。為了成就僧眾的修行，德融重拾編織手藝打起毛線衣，雖然每半個月才能領到工錢，卻是他們在向普明寺借土地耕作之前，唯一可靠的收入。這也開啟靜思精舍以手工代工維持生活的開端。
（中略）
自我犧牲，應許未來
德慈（紹惟）、德昭（紹旭）、德融（紹雯）、德恩（紹恩）、德仰（紹惺），五位弟子都是花蓮人，他們皆因證嚴法師來到慈善院講經而結下師徒緣，是師父口中與他一起開山拓荒的「第一代弟子」。
「我們來這邊，什麼都沒有。師父擔心弟子無法適應，一開始就對我們做了心理建設。」德慈記得師父這麼說：
在普明寺只是借住，生活還是靠自己。既然我們有緣，你們如果歡喜跟我，我的原則就是，生活要靠自己的雙手拚命做，用勞力來維持生活。
第一代的人要有徹底犧牲的精神，要能吃得了苦、耐得了勞，忍人所不能忍。有辦法一天吃三餐，沒辦法就一天吃一餐。
跟人家借住是不方便，將來要有屬於我們自己的地方。
「第一代的人要有徹底犧牲的精神。」是師父的期許，同時也應許：「將來要有屬於我們自己的地方。」
弟子們胼手胝足，種田也做手工。許多道場過著農禪生活也能自給自足，靜思僧團較為辛苦的是還沒有自己的道場就做慈善救濟；往往在自己的需要尚未滿足，師父卻將窮苦人的需求列為優先。
如此克難的情況下，僧眾不接受供養，師父還規定弟子不能回俗家拿東西。師父在嚴守自力的原則上，連他的俗家養母王沈月桂都大嘆無奈。
師父當年翹家不告而別，引起鄰里懷疑這個養女是不是在父後「捲款而逃」。為杜悠悠之口，養母偕同生父等親友當眾打開保險箱，見所有重要文件和貴重物品完好如初，其捨家的決絕令家人心痛！
師父出家後身無長物，養母到花蓮探望，他連搭公車到機場接機的一塊半都沒有，一路疾行如風。那時的他，面容削瘦卻目光炯炯，儘管身無分文，在與母親道別時，依然勇敢地拒絕了她的資助。
一無所有，無限可能
師父出家前自訂三個原則：第一，自力更生、不受供養；第二，不做法會、不趕經懺；第三，不做住持、不收弟子。不收弟子的原則已經打破了，為了堅持自力更生，「我吃過的苦，你們也要能夠吞下。」師父明白弟子們跟著自己出家，面對現實生活需要更多的忍耐。
師父在家不愁吃穿，家裏僱傭燒飯洗衣。離家後借住在小寺廟，蓋著髒破的被子，吃著摘來的野菜，也撿拾農民採收後遺落田間的小番薯和花生回來果腹。出家後，在普明寺後方小木屋獨自苦修，一天只吃一餐，每天只睡兩小時……皈依如此刻苦生活、精進修行的師父，弟子們也能做到嗎？
德慈三十歲翹家自行剃度後，曾為他寺的建院基金在外化緣，那半年體驗讓他自知無法忍受太長的飢餓，睡眠不足也會頭昏腦脹。一般人在家「居適」，出家修行可不容易。
「跟著師父修行」是理想，也是一生的決定；然而生活的逼迫不斷湧來，物質匱乏，求道之路也布滿荊棘。幸好德慈在家自小勞動慣了，「出家人就要能夠吃苦。苦修比較單純，一天一餐也照樣過，心安就好。」單純的他從骨子裏長出信念，血液裏有著拓荒者的拚搏精神。
「剛來，每天就為了三餐，真的很忙。」但德融認為：「出家不是來享受，而是來奉獻的。」他與師父的價值觀相近。
跟著師父修行一直過得很刻苦，最珍貴的是師父的教導。德融記得有次姊姊送來一些毛線，他正高興可以織件毛衣來穿，師父知道了便問：「那些毛線足夠讓每個人都織一件嗎？若只有你有毛線衣穿，那麼其他人呢？」德融一聽，立刻明白連這一點「多餘的好處」都不能要，趕緊將毛線還給姊姊。
師父的慈悲和平等心，是弟子們心靈最好的滋養；沒有比較，就不會感到不足。
僧團最艱苦的時候，德慈一提到過去，儘管經常苦著臉說著：「沒有辦法！」然而，年輕時所面臨的困境，只要勇往直前，問題終有解答。
早期我們這些弟子都是用一顆直心在待人處世，很安分地過生活。我們非常的勞動，也生活得很艱辛，但都沒有退轉，反而很堅定地跟隨師父。
許多人在人生高峰變得一無所有，風光過後只剩下嘆息；德慈、德昭、德融、德恩、德仰跟著沒沒無聞的證嚴法師，正因為他們一無所有，才能開創無限的可能。
參考資料：
《看見菩薩身影４：王沈月桂》，阮義忠、袁瑤瑤著，靜思人文志業出版，二〇〇二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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