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新聞是如何練成的？
◎管中祥（中正大學傳播系教授）
對於假新聞、假訊息的成因，長期參與媒體改革運動的管中祥教授，從政治與商業勢力、失能的媒體系統、當前盛行的社群媒體，到畸形的網軍產業鏈，以及閱聽大眾選擇訊息的個人偏差，一一提出深刻的解析。
假新聞的議題，這幾年在臺灣或是世界各地，都引起了非常多人的厭煩和不安，它不只對我們的生活造成很大困擾，甚至也在政治上造成紛擾。
談到假新聞，不免要提到幾年前所發生的關西機場事件。這個事件從網路批踢踢實業坊，慢慢地延伸到主流媒體和政論節目，引發了很多人的討論，後來卻被證實是假新聞。這個新聞引起了很多人的焦躁不滿，甚至引起臺灣的政治爭鬥。
自古以來便有假新聞
從有人類以來就有假新聞，在面對假新聞、假消息的時候，我們不能夠只有慌張，而是要去了解它是怎麼發生的？我們有什麼樣的能力，去面對這樣的問題。
大家都聽過「曾參殺人」這句成語：有人對曾子的母親說她的兒子殺人，一開始她不相信；但是，又有人跟她說、再有人跟她說，她就開始動搖，懷疑孩子是不是真的殺人了？這就是典型的假消息、假新聞。
另一個耳熟能詳的成語是「三人成虎」——只要許多人都這麼說，虛構的也好像真的發生了。無論是「曾參殺人」或是「三人成虎」，都表示假新聞、假消息自古以來就存在。
過去，人們面對假新聞、假消息時，通常總會說「謠言止於智者」。只是，你能不能成為一位智者？你有沒有媒體識讀的能力、有沒有辨識謠言消息的能力？這就是假消息、假新聞是否能被制止的根本。不過，這種說法，恐怕過於歸咎於個人因素。
事實上，假新聞和整體的製作過程、背後各式各樣複雜的力量，都跟其形成很有關係。然而，作為一個閱聽人，至少可以從自己的角度和立場，讓謠言不要從自己這裡擴散出去，那就要能分辨什麼新聞是真的、什麼假的。所以，媒體識讀很重要的一個概念，就是「批判性思考」能力的培養。
一八九六年，梁啟超在上海創立《時務報》時，於創刊號上寫過一篇名為〈論報館有益於國事〉的文章。他考察了日本和西方各國的報業，發現當時報紙的一些弊病。
他指出，當時的報紙內容瑣碎低俗，祕辛鄉野雜談很多，查證不實。此外，有些內容夾帶私人恩怨的偏頗評論，或是根本就是憑空捏造。還有就是內容過於簡化，整體品質需要提升。
只看批評內容，你可能會以為他講的是現在的臺灣，但他其實講的是一百多年前世界各國的媒體現象。
二〇一八年，路透社曾經有一則報導，提到的假新聞類型包括：諷刺性的爛新聞、政令宣傳或是廣告化的新聞——也就是一般講的業配或是置入性行銷，甚至是憑空捏造的新聞。
換句話說，從過去到現在，從臺灣到世界，這樣的議題其實一直存在，一直在發生。
何時容易出現假新聞？
假新聞到底是如何形成的？一個因素是政治與商業的力量，包括網軍和產業鏈。另一個就是大眾傳播媒體的失職，還有臉書、LINE等社群媒體日漸普及，以及主動的閱聽人——也就是你和我，可能都是造成假新聞的重要因素。
所有政治人物都希望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希望擴大政治勢力，增加影響力版圖，自然善於做宣傳的工作。商業也是如此，希望別人來買東西，就要不停地行銷。
不管是政治力量或商業行銷，常會利用真假參半或誇大不實的訊息來達到目的；一旦使用的人數夠多、或是持續大量地宣傳，「網軍」就會應運而生，成為產業鏈的一環。
假新聞、假消息何時最容易出現呢？有一部電影《投名狀》，裡面有一句非常經典的臺詞叫做「兵不厭詐」。
戰爭的時候，常會使用各式各樣的詐術。這種緊張對立，不只發生在國與國之間，也包括國家內部群體、不同政治立場之間；當社會愈分裂，假新聞、假訊息就有可能會愈多。
我常開玩笑說，《三國演義》其實就是一部教人如何使用假新聞的小說。
例如，「周瑜打黃蓋」就是一則假新聞，也就是用詐術、騙術去取得某種政治上的利益。又例如「空城計」，孔明羽扇綸巾、好像一派輕鬆，事實上城裡兵將非常少；可是，司馬懿看到孔明的模樣，以為兵馬很多，就趕快撤軍了。
所以，不論是《投名狀》或《三國演義》，在戰爭或社會緊張時期，假新聞就會特別多。
一九九七年有一部好萊塢電影《桃色風雲搖擺狗》（Wag the Dog），正是刻畫以商業宣傳包裝手法達成政治目的的故事。
內容描述，美國總統因緋聞案而支持率下跌，竟然請來好萊塢電影製片人操刀，藉由影棚錄製合成技術，以當時共產國家阿爾巴尼亞為背景，活生生製造一則當地戰亂的假新聞，並表示美國將出兵弭平戰爭。
他將這部影片提供給各電視臺播放；更絕的是電視臺不疑有他、大肆放送，讓總統獲得民意支持而贏得連任。
這看起來好像有點荒謬；然而，它不只是電影，在真實世界裡我們也看過類似的狀況。例如，民選領袖希特勒，他的宣傳部長戈培爾（Paul Joseph Goebbels）便使用大量的假新聞、假消息、假影片，讓大家以為波蘭在攻擊德國，將德國一位部長的座機轟炸下來，很多人開始同仇敵愾，支持出兵。
坎培爾有幾句金句，例如「混雜部分真相的說謊，比直接說謊更為有效」；這句話告訴我們，新聞如果純粹是假的，人們或許還有分辨的能力；可是，當這個消息真假參半的時候，恐怕一般民眾就難以辨識了。
他也曾經說過：「群眾對抽象思想只有一知半解，較多反應表現在情感領域，情感宣傳需要擺脫科學和真相的束縛。」他明白指出，人是情感的動物，容易感情用事，也因此會被帶風向。
如何分辨假新聞？態度很重要，不可以感性對事，必須要很理性地判斷。問題是，什麼時候假新聞、假消息最多？當社會愈混亂的時候，愈會透過媒介去認識外在的世界，以降低心中的不安和煩躁，也越難理性判斷。
疫情期間，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去搶購衛生紙？除了明確的市場經濟因素，也可能是某些業者利用人心脆弱，採取「飢餓行銷」的套路；民眾因為對於社會狀況不了解，就很容易被煽動，在情感上被帶風向。
社群媒體與同溫層
所謂社群媒體的普及，是指社群媒體透過演算法，記錄使用者的社群行為與生活習慣、消費習慣、思考模式，將相同背景、個性或需求的人集中歸類，也就是分眾行銷。這也是在社群媒體中形成同溫層的原因。
同溫層一部分是演算法造成的，一部分是我們自己促成的。一般人通常不太願意接觸不喜歡的資訊，所以很容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氣味相投者互通訊息，較缺乏防備心，思辨能力也隨之降低。
同溫層現象也體現在臺灣傳統媒體環境中。看待新聞訊息是否客觀公正，多半基於個人意識形態的立場或偏好；民眾的政治意識即使不是色彩分明，也多少帶有主觀價值判斷。
雖然媒體業者大致遵循廣電法規，但一些新聞訊息的產製，卻可能受到某些力量影響或干涉，包括媒體老闆、主管，甚至記者自身的目的；尤其是搶快、搶獨家，以及勞動條件較差、減少守門查證時間，都會導致新聞訊息品質不良，甚至不慎刊播出假新聞。
換句話說，主流媒體也有它的責任。如果我們不關心主流媒體工作者的勞動條件、整體的生產過程，品質自然也會產生很大的問題。
閱聽人的多元動機
什麼是「主動的閱聽人」？現代的閱聽人不是被動接收資訊的人，也會主動去蒐集各式各樣的訊息。
閱聽人為什麼會主動呢？例如，在臺灣，有很多阿公、阿媽聽了電臺廣告就會去買假藥。他們可能有身體健康的需求，但是公衛知識不足、來源管道不足，電臺廣告就成為他很重要的資訊來源。他們可能知道這個藥有問題，但是加減吃可以獲得心理上的某種安慰，這是促成他們去吃這些藥品很重要的因素之一。
我覺得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是「有人陪」。什麼是「有人陪」？我在上課的時候常會問同學，如果阿公、阿媽突然打電話跟你說：「乖孫，請你唱幾首歌給我聽，好不好？」相信絕大多數的同學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覺得阿公、阿媽很煩。
不過，當阿公、阿媽打電話到電臺，說想要聽什麼歌，電臺主持人就會播給他聽；甚至他跟主持人說，想要唱什麼歌，就有機會來唱這首歌。這也是為什麼他會去相信這個媒體的原因，因為這些主持人是他非常重要的陪伴者；對長輩而言，他只不過去買常陪伴著他的人所介紹的產品罷了。
也就是說，所謂「主動的閱聽人」，是各式各樣的社會因素所形成的。
我也曾在很多場合問大家一個問題：平常看《中國時報》的請舉手，會有一批人舉手；接下來請看《自由時報》的舉手，另外一批人舉手了；再問，平常看中天新聞的請舉手，剛剛舉《中國時報》的那一批人舉手了；喜歡看三立、民視新聞的請舉手，剛剛舉《自由時報》的那一批人也舉手了。
再問投票傾向和政黨傾向，會發現就是一路藍、一路綠到底。你問一些比較支持綠營的朋友，哪一家媒體最客觀中立，他應該不會告訴你是《中國時報》或中天新聞；如果問藍營的人哪一家媒體最客觀中立，他也不會告訴你是《自由時報》或民視、三立新聞。
「後真相」時代來臨
真相只有一個，客觀中立可能只有一種，可是為什麼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是這個媒體本身不值得相信，或是這個媒體本身不夠客觀中立嗎？還是我們心中有某種期待、有某種需求或某種經驗？
《後真相：真相已無關緊要，我們要如何分辨真假》這本書指出，現代政治不再透過理性論述，真相反而被情感性爭論所取代；所謂的「後真相」，是訴諸情感與個人信仰，比陳述客觀事實更能影響民意。
所謂的「真相」並不是不存在，而是閱聽人自己想要「相信」什麼是真相，他就會認為它是真相。換句話說，就是閱聽人會從自己的習慣和立場去詮釋什麼叫做真相，這是心理上常見的特質、一種認知偏差。
我們的腦海中常會有某種自我防衛的心理狀態，會去接觸喜歡的資訊、排除不喜歡的消息；因為希望心情保持愉悅，所以會故意忘記或害怕想起那些不開心的事。
《後真相》這本書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一旦我們只活在同溫層中，對於不喜歡的資訊一味地排斥，甚至彼此攻擊，就是極權主義再興起的時候。
為什麼假新聞對於社會是不好的？因為它很容易讓本來就有一點分裂的社會更為分裂，讓社會中的不同意見變得更極端、出現更多的衝突，民意也容易被隨意帶風向。希特勒的宣傳方式不就是如此嗎？
二〇二一年九月，《經濟學人》做過類似的調查，發現收看不同電視節目的觀眾對疫情的擔憂是不一樣的，個人政治立場與所觀看的媒體內容也有很大的關係。
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問題呢？除了媒體要自律，政府要進行某種規範，閱聽人也要懂得利用不同的檢證工具，同時要去做某種自我檢視。不管用什麼樣的方法，言論自由還是非常重要的；我們不能因為管制了假新聞，而讓民主受到傷害或影響。
心胸開放，多面思考
當然，解決的方法很多。第一，要去檢視自己對媒體的使用習慣，是不是有更多的視野？其次是保持開放的心胸，有句話說「盡信書不如無書」。
不能只相信某些媒體，有機會的話可以直接到現場了解；如果沒辦法到現場，也應該跟不同立場的人有一些討論。
某些情況下，假新聞會傳播，或是很多人在傳播假新聞，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愛。為什麼？比方說，你的LINE群組中的各式各樣假新聞，都不斷地在提醒你：你應該要吃什麼東西、你不應該如何如何……
這些都是要害你的人嗎？恐怕不是。他們可能是你的親人、你的朋友，因為愛，而把這個訊息傳達給你。不過，要記得，即使是因為愛，如果這個訊息你沒有辦法確定，就千萬不要亂傳。
有幾位臺灣學者做過一項研究發現，除了政治立場會影響到我們對訊息的接收，有趣的是，使用LINE的人和臉書使用者相較，使用LINE的人受到假新聞、假訊息的影響是比較大的。
因為，臉書相對而言是一個比較開放的空間，使用臉書時比較會看到不同的意見；可是，如果你常刪掉你不喜歡的朋友，可能也一樣無法得到多元的訊息。有機會的話，應該去對你討厭的人按讚，走出同溫層，才會得到各式各樣的資訊。對於真相的追求，我們一定要嚴肅以待；因為，真相會引起生活中各式各樣的問題，也會影響到民主政治；同時，也要懂得去查核消息來源。
換句話說，除了要做一個耳聰目明的閱聽人，也要擁有更開放的心胸，去得到更多不一樣的訊息；面對假新聞，則要有批判性思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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