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香」授受——歐麗雪
◎撰文/林秀芬 攝影/黃筱哲
「如果按摩讓病人感到舒服,被觸摸過的細胞彷彿有記憶,會記得你體貼而溫暖的撫觸。有時你只是為他按摩一次,病人對你卻有似乎見面幾次的熟悉感。」歐麗雪說。
「知道被截肢,真的好想死,好像世界末日!每天都在想如何死去,是讓火車輾死?吃藥毒死自己?還是上吊?亂想一堆,卻又沒有勇氣去做。」
醫院,是很多人心中的禁地,避之唯恐不及。到醫院當志工,對歐麗雪來說更是很大的超越,因為醫院曾經是她的刑臺,讓她失去一條腿,使她的人生徹底轉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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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歲截肢後,歐麗雪就此終止小學學業,姊夫曾鼓勵她:「要學一技之長,才可以自力更生。」於是,她選擇了美容專業,日後又學習芳香按摩,並於二○○二年考取證照,二○○八年獲頒國際芳療師證書,目前在家開設美容工作室,同時繼續進修芳療高階班課程。
「來對了!」病人笑了,說:「生病住院,竟然還有這麼高級的芳香按摩。菩薩保庇,才把我送來慈濟醫院。」
一個癌末患者跑遍各大醫院求診,一日突然不舒服,緊急中隨意決定送到大林慈院急診。住院期間,病人兩條腿水腫得如象腿般,歐麗雪調芳香精油給她「聞香」,又教志工們一起為她按摩,緩解她雙腳的緊繃感。
家屬感恩地說:「我媽已經好久好久沒笑得這麼開心。」
芳香按摩受到肯定,很多人想花錢請她去為生病的家屬按摩,卻不知歐麗雪只有在當志工時,才會為病患服務,且對象還是癌症病人。
不少癌末患者除了疼痛以外,往往伴隨有嘔吐、呼吸喘、腹脹、四肢水腫等症狀。有一次歐麗雪走進病房,本想陪病人講講話,卻見對方呼吸急促,眉頭緊鎖。「我幫你按一按好嗎?」病人點點頭。
「這是我第一次幫病人按摩,就依照所學的經絡概念,很輕柔地按了一會兒,病人開口說:『好多了,謝謝你!』發現所學可以舒緩病人的不適,每次去上芳療課程,我都把握機會問老師,如何運用在病人身上?」
細心摸索,逐步研究,芳香按摩變成歐麗雪在病房服務的利器。常常她來到醫院時,護理人員已經幫她「預約」好要服務的病人了。
其他志工見到她,也有如看見強力後援抵達般,高興地說:「麗雪師姊,你跟我走,某某人現在很不舒服……」「某某病人又來住院,一直說要找那個會按摩的師姊。」
一開始,歐麗雪都是自掏腰包購買高品質、植物萃取的精油,日久被其他志工察覺,大家也想共襄盛舉,便對她說:「做好事不能只有一個人。」這才由大家合力分擔支出。有了後盾,她便把調製的按摩油分裝小瓶,贈送給需要的病人。
得到病人的肯定,歐麗雪謙虛說:「如果你的按摩讓病人感到舒服,被觸摸過的細胞彷彿有記憶,會記得你體貼而溫暖的撫觸。所以,有時你只是為他按摩一次,病人對你卻有似乎見面幾次的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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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開設美容工作室的歐麗雪,擁有國際芳療師證書;她運用這項專業當志工,膚慰病人的痛。 |
醫院曾是她的刑臺
歐麗雪從小熱愛音樂、歌唱、跳舞,沒人教導就能自己隨音樂節奏扭動,一點也不害羞地展現天分。鄰居總是對她的母親誇讚說:「你這個女兒要好好栽培去學唱歌、跳舞。」小小年紀的她,天天編織著美麗的明星夢。
十三、四歲時,三姊省吃儉用存錢讓她去學芭蕾舞。學了將近一年,老師挑選出十位優秀學生,準備上電視臺參加比賽。歐麗雪雀屏中選,老師還鼓勵道:「表演得好,可以送你們出國。」
「也許是鬼使神差吧!」比賽前幾天,從來不曾騎過腳踏車的歐麗雪,那天卻因為嫂嫂向鄰居借了腳踏車,尚未歸還,而忍不住騎上腳踏車出門去;她第一次騎就上手,還騎到同學家,得意地炫耀:「你看,我會騎了耶!」
同學為她鼓掌拍手,突然「砰」一聲巨響,她被急速下坡的巴士攔腰衝撞,人、車重摔在地;右小腿血肉模糊,腳掌與小腿幾乎是分離的,她哀號一聲即暈厥過去……
再度張開雙眼,她顧不得身上的劇痛,虛弱急問:「我的腳有沒有截肢?」
家人一致的答案是:「沒有!」誰都不忍親口宣告那殘酷的事實;但紙包不住火,等傷口換藥的時候,善意謊言就被拆穿,真相揭露。
漫長而黑暗的住院日子,她脾氣變得暴躁,甚至任性無理哭鬧:「為什麼不把我像兩個姊姊一樣送給別人?或許我就不會有這樣的命運。」出院回家後,她變得非常自卑,任何眼神都會被她解讀為嘲笑,好長一段時間走不出去。
受到重創的心,有著種種激烈的情緒,都被母親與外婆的慈愛給包容、接納了,她漸漸克服心理障礙,穿上義肢,重新站了起來。
從會唱能跳的健康人變成終生肢殘,身心之痛刻骨銘心;也是這段傷痛打擊,讓她日後更能貼近病人的心,懂得陪伴,給予支持力量。
證嚴上人說:「行孝與行善不能等。」歐麗雪覺得當醫療志工既可以行善又可以行孝,因為父母年事已高,她想學習如何照護。機會很快來到,資深慈濟委員鍾月霞找上了她。
「第一天,心底好緊張,很怕自己動作來不及。」歐麗雪若不說,其實大家也看不太出來她有裝義肢,但晚上睡大通鋪,她就必須協商一個靠牆的床位,方便放置義肢,且起身時才有支撐處。
當醫療志工得不時走動,服務大家,歐麗雪的皮膚禁不住義肢的摩擦,頭一天就痛到紅腫破皮;她沒帶藥又怕人知道,只好忍著。到第三天,破皮沾黏襪子,一脫襪就連皮扯下;洗澡時傷口碰到水,痛到暗自掉淚。
鍾月霞察覺了,建議她回家休息。「我好不容易發願來當志工,無論如何也要咬緊牙根忍下來。」「那至少也得讓醫師處理傷口呀!」「如果看醫師,包紮了,我就不能穿義肢了。」
不找醫師,歐麗雪去找菩薩。「我求觀音菩薩,一定要讓我圓滿這次服務。」第四天,咬牙穿上義肢,白天意外地暫時忘記疼痛,直到夜晚休息,疼痛才又連本帶利一湧而上。
憑靠毅力熬過七天,歐麗雪心願達成,圓滿第一次醫療志工服務。「回到家,傷口護理了六天才有辦法出門。」她告訴自己:「從此不去醫院當志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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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麗雪定期至大林慈院心蓮病房服務,教家屬和志工們以芳香按摩抒解癌末病人的不適。 |
跨越對高速的懼怕
歐麗雪口說不去醫院當志工,但陪伴雙親走完人生最後旅程,深深體會家屬照顧病人的辛苦。二○○○年大林慈院啟業後,四十五歲的她開始參加醫療志工服務,因為服務時間一週拆成前三天、後三天兩梯次,體力負荷相對輕許多。
然而想做好事,也是關卡重重,考驗她發心立願是否堅定。從高雄住處到嘉義大林,這是她第一次自己開車上高速公路,「一路發抖開到大林;服務簽退後,又是一路發抖開車回高雄。」
自童年車禍以來,家人不讓她碰任何車子,她自己也掃除不掉陰霾。曾經試著要突破恐懼,汽車駕照考取了,轎車也買了,擱置半年後又把車子賣掉,為什麼?還是一樣障礙:不敢上路!
第二度買車是為了勸募善款。不會騎機車、不敢開車的她,都是搭計程車去收善款,會員笑她:「你坐計程車來收一百元?倒不如把三、四百元的車錢捐出來。」她自己也開始精算如何省錢來幫助更多人,於是下決心提起勇氣來克服畏懼。
「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每天清晨五點,她起床練車,來回高雄、楠梓兩地,一週以後,才獨自開車上路。
為了勸募,她克服開車上路的恐懼;為了當醫療志工,她跨越對高速公路的懼怕。「自加入慈濟以後,我完全變了一個人了。」
在醫院,她看到被家人遺棄的病人,看到老奶奶照顧孫子的辛酸,看到又貧又病的煎熬困窘……有個小病人才五歲大,被託付給八十幾歲的曾祖母照顧。孩子病危那天,曾祖母著急外出要給他買件新衣服穿,踉踉蹌蹌再趕回醫院時,祖孫倆已天人永隔。
一幕幕憂悲苦惱、老病死苦,沒讓她打退堂鼓,反而見苦發大願,決定每個月固定二至三次來大林慈院當志工,加入癌症關懷小組,進入心蓮病房服務。「人生無常,生老病死苦,每個人都要經過這一關,都要學習放下。」
「被人需要是幸福的,希望自己做別人的貴人。」歐麗雪不只以柔暖雙手為癌末病患舒緩疼痛,也照顧到病患和家屬受苦的心靈。
意識清楚的病人,可以透過口語溝通來拿捏按摩力道和部位,若是不能言語呢?那就大大考驗歐麗雪的細心同理和觀察力。有一回,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住進加護病房,因為久病臥床導致手腳都蜷曲變形,她有氣切,不能言語,經常發出「ㄣ—ㄣ—」的聲音來表達不舒服,父母摸不著頭緒,焦慮不知該如何去安撫。
「我會去設想病人躺久了,可能哪些地方不舒服。」歐麗雪身穿隔離衣,輕柔地從肩部開始試探,邊按摩邊觀察病人的表情神態,是舒坦安然?還是皺眉不適?依此做調整。終於,女孩不再呻吟,像墜入夢鄉似地恬靜。
接連幾天按摩,確認病人的痛點,歐麗雪便教導家屬技巧,「滋潤度高的乳液再加上精油後,更能滲進皮膚,而且純植物性的芳香很宜人,可以更放鬆。」
有時家屬會推說:「我不會按摩啦!」歐麗雪仍耐心引導,因為她另有一層心意——肌膚接觸是拉攏情感的最佳媒介,讓拙於表達的家屬和病人有較佳的互動。
除了病灶引發的痛苦,人在臨命終時,身體各種機能逐漸敗壞,也會感受極大的痛,書上以「風刀解體」來形容病人的感受。臨床上,歐麗雪就遇過這樣的例子,還沒碰觸到,只是走靠近時造成隱微氣流的吹拂,病人就說好痛好痛。
因此,歐麗雪很能體會證嚴上人用「膚慰」代替「撫慰」的深義,就像閩南話說的「膚膚、惜惜」。按摩不僅僅是皮肉的按、推、摩、觸,尤其對象是病人時,更不能粗心對待,要用心去「感」病人的痛,「覺」病人的需要,以舒適、放鬆為前提。
歐麗雪說,為病人按摩要掌握「輕、柔、慢」的原則。多輕柔呢?「就像撫摸嬰兒一般。」很多臨終病人身上有傷口、有插管,她總現場指導、親力親為,深怕口述與文字撰寫會留下白紙黑字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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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工們利用空檔請教歐麗雪按摩技巧,她總是不厭其煩地示範並教授方法。 |
不等無常找上門
阿珠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癌末病患,每次入住心蓮病房就說:「我要找麗雪啦!」一見面,阿珠便張開雙臂先來個大擁抱,然後對一旁的先生說:「麗雪來了,麗雪陪我就好,你去休息吧!」因為麗雪「知」她的「心」,能夠讓她敞開心門,盡情傾訴。
在過往的歲月,阿珠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中豪傑,一家重擔自個兒挑,長年在外漂泊打拚,沒想到生活才剛穩定,身體就病倒了。
日漸失能的身體,帶給阿珠很大的失落感,覺得自己沒用了,也沒人理。於是歐麗雪教她為家人打毛線,織圍巾、帽子、襪子,幫助她重新肯定自我,安頓心靈。到了末期,她變得虛弱、嗜睡,未完成的作品,歐麗雪為她接續完成。
阿珠過世後,先生拿了一個玉飾給歐麗雪,他說:「我太太生前一直說很高興認識了你,也感恩醫療團隊給的愛。她一直想送你一個禮物,可惜來不及。這個玉飾是她最心愛的,轉送給你,她會很高興。」
數年前,旅美音樂博士潘宛怡突然病倒,在醫院躺了三個月昏迷不醒。在臺家屬尋求慈濟協助,經前高雄縣長楊秋興、慈濟美國紐澤西分會等多方奔走協助,將她轉回高雄長庚醫院治療。
慈濟高雄分會接棒關懷,探詢家屬需要什麼幫忙。家屬表示,要找一個有愛心、能感覺病人需要的按摩師。訪視志工楊明薰不作他想,立刻找上歐麗雪。
潘宛怡昏迷指數三,幾近植物人狀態,但大家都不放棄。歐麗雪加入與生命拔河的行列,每週至少去為她按摩兩次,不論颳風或下雨。家屬甚至將加護病房短暫的探望時間,全留給她進去按摩。
有一次,她要出門時遇上大風大雨,但想到病人家屬殷殷期盼,她還是依約出門。地面多處積水,撐傘也抵擋不住洶洶雨勢,她的衣褲全溼了,最怕碰水的義肢也因浸溼而更加笨重,真的是寸步難行!
抵達後,歐麗雪為她按摩了兩個小時,見她眉頭鬆了,露出淡淡笑容、安穩表情,不禁也感受到一股幸福。「所以只要我能夠做得到,都會盡量去做。」
回臺治療一個多月後,潘宛怡奇蹟甦醒,轉至普通病房。歐麗雪繼續為她按摩,陪伴了一年多。康復後,潘宛怡先後在臺灣及美國舉辦感恩演奏會,並義賣音樂CD捐助慈濟賑災。
在紐澤西「靜思語二十年」音樂會上,她說:「如果沒有慈濟志工,我今天也沒有辦法在這邊拉琴給大家聽。」
以前老媽媽常叨念女兒阿春:「自己都顧不好了,賺一賺都捐給別人。」現在老人家轉念,肯定慈濟人的付出。
阿春未婚,住進心蓮病房。手足各有家庭事業要忙,照顧重擔就落在八十高齡的老媽媽肩上。老人家想端盆水給臥病女兒擦洗,才幾步路的距離,一拐一拐地走,雙手也不停顫抖,濺得地板滿是水。
住院期間,歐麗雪協助她為女兒擦澡、清理大小便、芳香按摩,也陪老人家談心。阿春出院後回臺南的家,她就高雄、臺南兩地跑,還邀集阿春的朋友一起為她辦生日會,讓這對母女感受人情溫暖。
阿春加入慈濟會員好多年,也多次表達想當志工的心願,卻一直沒有實際行動。每當歐麗雪邀她一起出來做志工,她都會推託:「等我……再說。」如今病榻上領受醫療志工的協助,她既羨慕又後悔:「等我病好,也要像你一樣當志工來付出。」這句話讓歐麗雪感慨萬千,一個「等」字竟只等出無常和遺憾。
臨終前,阿春問:「要怎麼樣才可以好死?」歐麗雪告訴她要發好願。於是,阿春發願往生後要捐贈大體並圓滿榮董,還交代歐麗雪要為她助念,協助處理後事。「那你得抓好往生時間,讓我能夠去助念。」
歐麗雪信守承諾,阿春往生時,帶領眷屬念佛祝福,從晚上到清晨,陪伴阿春走完一生。
無私付出、用心陪伴臨終病人,歐麗雪學到、做到,也用到了;即使右腳與義肢接合處一直破皮未癒,還為此做清創手術,她仍然穿上義肢繼續為人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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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麗雪珍惜每一種付出的機會,即使在廚房久站,雙腳容易不適,仍樂於廣結善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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