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不完的國一
他讀過三所國中,念了三次國一;
開學兩個月,他規規矩矩上學,沒有一天翹課。
原以為可以把他帶到畢業,
一場來不及阻止的嚴重校園暴力事件,
讓我遺憾至今。

有天,校長告訴我,有位快滿十七歲的男同學,要轉學到我們學校,輪到收轉學生的班導師卻堅持不收,因為這個學生的問題很大,老師會怕。校長拜託我,可不可以用慈濟的大愛精神,接受這位學生。
我當然答應了。校長接著告訴我,這個孩子待過三所國中,每次都讀不滿一學期;還有,他曾經抽菸、喝酒、打架、翹課、飆車、混幫派,數得出來的惡習幾乎都有。
最嚴重的一次是痛毆導師,導師堅持提出告訴,不肯和解;所以,他在少輔院待了半年,最近才出來,每個星期還要向法院觀護人報到,接受輔導。
我沒有問他為什麼轉學?
家庭狀況如何?
為什麼進少輔院?
第二天,校長正式把他介紹給我。
原本以為這樣的孩子一定長得很凶悍,事實卻不然。他的身高大約一百七十五公分,古銅色的皮膚,看起來很陽光、很健康;不過,體格高大的他,穿著國中生短褲制服,感覺很不搭調。
我眼尖地發現他少了一顆門牙,後來才知道是他以前跟人家打架的時候掉了;但不管用任何角度來看,他都是一個長得很帥的年輕男孩,只是全身充滿菸味。
回到班上後,我只在黑板寫上他的名字、幫他安排座位,就開始上課了。班上的同學對他充滿了好奇,可是什麼也不敢問。
第二天中午,我約他在校園談話,誠懇地問他:「來學校兩天了,你最需要老師幫你什麼?最不能適應什麼?」
我完全沒有提他的過去——為什麼轉學?家庭狀況如何?為什麼進少輔院?也沒有問他的未來打算。
他臉上的表情由武裝變懷疑、由懷疑變驚訝、由驚訝而漸漸放鬆,並回答我:「老師,我最沒有辦法忍受的是菸癮犯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問他:「一天大概抽多少菸?」
「大概要半包菸。」
我又問:「半包到底有幾根?」他笑了出來說:「十根。」
「馬上要你把菸癮戒掉是不可能的,但是你要跟我約法三章。第一,每天十根菸要減量到四根。第二,只有我的課,你可以遲到五分鐘,去廁所抽根菸再進教室。」
我也提醒他:「萬一你在廁所抽菸被訓導處發現,老師不會挺你,因為這不是對的做法,只是老師對你的通融。如果訓導處真的要處罰你,老師該簽的還是會簽。」
規則講清楚之後,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卻很靦腆地說:「謝謝老師。」之後,每節的英文課,他就遲到五分鐘進來,進來時候一喊「報告」,我就點個頭,彼此心照不宣。
找到了信任的大人,
他卸下心防,
訴說心裏的苦。
隔了三天,我又約他到校園見面。
「來班上將近一個星期了,有沒有什麼不適應?」
「老師,我可以不升旗嗎?我已經十七歲了,升旗的時候要跟一群十三歲的小孩站一起,又站在第一排第一個,還穿那麼幼稚的短褲,全校都看得到我這個異類。」
我考慮了一下,回答他:「可以,但是有條件。升旗的三十分鐘裏,你要在教室大掃除。往後的教室整潔成績就交給你了。」
他欣然答應,並且很認真地將教室從黑板、地板到每張桌子,都擦得乾乾淨淨。
一週後,我們班的整潔得到全年級冠軍,我就抓住這個機會來鼓勵他。那一次的談話,他沒有任何心防,將什麼都告訴我了。
他說,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他是跟著媽媽;媽媽的同居人經常換了又換,他很看不慣,所以就翹家了。翹家以後,他開始跟道上的兄弟一起混;十五歲左右,就跟女友同居,他甚至坦白告訴我,目前是跟同居女友住在外面。
放學之後,他到夜市裏擺攤賣盜錄光碟。這個攤位是道上大哥的,由兄弟們輪流照顧。所以他是靠自己生活,靠自己養活自己。「老師,您應該嚇到了吧!」
我說:「不會。在答應收你到我班上之前,我就做了心理準備,要完全的去接納你,所以你不必擔心,老師心臟很強。」
他笑了一下,繼續說:「我之所以被抓進少輔院,是因為打老師。」我告訴他:「我早就知道了。不過我想知道,為什麼你要打自己的導師呢?」
「他知道我之前被退學、轉學,都是因為飆車、喝酒、打架,為了避免再發生這些事,他要我每節下課去他辦公室報到。有一次,我晚了五分鐘進辦公室,他就對我大吼大叫;跟他解釋我只是去上廁所,他不相信,說我一定是去做壞事、去抽菸或是去跟誰嗆聲。他完全不相信我,而且在辦公室大聲罵我,讓我很沒有面子。當時我真的氣瘋了、失去了理智,才會把他打得有點慘。」
我問他:「有多慘?」他說:「老師的牙齒都掉了,而且流血,還痛得在地上打滾。老師,您會不會對我印象很差?」
「不會,我只是心疼你的人生遭遇,不會因此而看不起你。」我勸他:「往後不要再那麼衝動,雖然世界上並非每個人都是好人,但也不是每個人都是壞人。老師希望你要用比較陽光的方式來面對別人,和面對自己的人生。能夠跟黑道大哥脫離就脫離,不能的話,也不要做壞事。」
無法緊緊牽住
那雙命運乖舛的手,
令我遺憾至今。
兩個月過去了,他規規矩矩地上學,沒有一天翹課;同樣利用升旗時間打掃教室。只是我不曉得,一群惡少卻利用這段時間到教室跟他嗆聲。
那天,我有事請了半天假。升旗時間,那群惡少又到教室放話,說他一個轉學生,不知拜碼頭,還那麼囂張不用升旗;放學已找了一群人要去堵他。
他怕放學後,人家真的會拿棍子來堵他、拿鐵棍來打他,所以早上九點左右就翹課出去,而且先發制人找幫派的兄弟來學校,把那群惡少打得頭破血流。
這是很嚴重的校園暴力事件,訓導主任立刻報警,將他和幫派兄弟都抓到警察局。
下午我回到學校後,同事告訴我早上有一通找我的電話;後來推斷,那個人應該就是他。
我非常遺憾,如果當時在場,而且接到他的電話,我可能會讓他請三天假,避避風頭;至於那一群惡少,我也會請訓導主任去處理。
得知媽媽不肯去保他,我親自跑了一趟警局。辦了交保手續後,開車載他回學校。在車上,他一直說他很後悔,我則一直掉眼淚;他一直說對不起我,我還是一直落淚。
我問他,如果我接到那通電話、勸你,你會不會聽?他說:「會,老師,我會聽。」所以,我哭我不應該不在學校,如今事情鬧得這麼大,學校不可能讓他留下來了。
當我停好車,準備要過學校大門前十二米的馬路時,因為淚眼茫茫,不是很專心注意來車;這時候,他突然伸出手,趕緊牽住我說:「老師,您要小心。這不是您的錯,老師,您不要再哭、不要再難過了。」
我永遠記得他牽我的那雙手,那是一雙命運乖舛的手,不是好命孩子的手;那雙十七歲的手,滿滿都是繭。他曾經告訴我,他做過很多苦工,不得已才去依靠道上兄弟。
他終於還是被退學了!
不能牽著這一雙充滿滄桑、茫然的手,走上人生更正確的道路,讓我遺憾至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