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凝結在依洛瓦底江
◎撰文、攝影‧蕭耀華
乘著小舟梭巡在伊洛瓦底江三角洲支流,
熱帶午後的高溫快把人烤焦,精神上卻是趟難忘之旅——
體驗緬甸人的好客熱情,以及面對現實生活的豁達從容;
這趟水上之旅,遠離求變求新的現代文明,我們進入另一個世界……
中國雲南省西北角有一條水系,名叫獨龍江,輾轉流入中南半島的一個國度,江名在此地改稱恩梅開江;與當地邁立開江會合後向南走,貫穿整個國度,最後在南部第一大城仰光附近流入孟加拉灣,結束兩千七百多公里長的旅程。此國度名為緬甸,伊洛瓦底是大江的名字。
緬甸曾有世界糧倉美譽。吾生也晚,來不及體驗她風光年代;卻因緣際會,出現在她艱苦時刻裏。二○○八年五月二日,熱帶氣旋納吉斯侵襲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在海岸掀起暴潮沖往內陸,超過十三萬人罹難。
兩個月後,我隨慈濟人來此賑災,乘著小舟梭巡在伊洛瓦底江三角洲支流,在那如星羅棋布、散落在偌大三角洲上的小村莊,用影像記錄受災村民的現狀。
這區域人畜傷亡無數,財物盡失難以估計,災後缺水斷糧,情況危殆。這趟水上之旅,對體能來說並不是件輕鬆愉快的事情,舟子上沒有遮陽設備,熱帶午後的豔陽快把人烤焦;然而,在精神上卻是趟難忘之旅。
舟子所到之處,不論在河面上或村落旁,都受到民眾熱情歡迎和款待——不是一個人或兩個人,而是整座村莊,男女老少齊集水邊,歡迎遠方來的客人光臨。場面之熱絡、氣氛之溫馨,村民的熱情不輸高掛天上的豔陽,使人受寵若驚。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踏足緬甸,第一次體驗到緬甸人的好客熱情。這趟水上之旅,留下這張照片,為美好的回憶定格。
勞動者‧優游心的空間
貫穿緬甸南北的伊洛瓦底江,流經中部大城曼德勒(Mandalay),我在曼德勒伊江畔遇到一群搬運河沙的工人,男女都有,老幼俱全。看著他們把一籮籮三、四十公斤重的河沙頂在頭上,徒步從江邊走上河堤,把沙子倒進停在路旁的貨車斗,一籮又一籮、杯水車薪般,把車斗填滿,然後又朝一輛空貨車前往。
工作不算複雜,但異常辛苦。這樣的體力勞動一天能拿到的工資,僅夠當天糊口。如此的付出與收入,非本地人難以想像。但朋友告訴我,要了解某地,就必須用當地的思維。
撇開惱人的現實不談,我倒欣賞緬甸人面對現實生活的豁達從容。烈日下,一整個早上看著他們唱著歌或鬧著玩,談笑間卸下一身壓力,送走一輛又一輛貨車。我不確定他們對生活有沒有抱怨,從他們臉上堅毅的表情,我寧可相信沒有;也從他們身上,我思考是否在自己的生活中,少點抱怨?
仰光河右岸
時鐘停擺的地方
上蒼好像忘了替歇桑村(Setsan)的時鐘上發條,時間就停在那裏,停在上個世紀五、六○年代。
歇桑村位於緬甸仰光巿的仰光河右岸,一條河水隔開兩個世界。舢舨彷彿走入時光隧道,約十分鐘距離,把我帶進了這個世界——人口密度高,房舍連綿錯落,雞犬爭鳴屋前,兒童嬉戲於道。
此地氣溫炎熱,公共衛生設備不足,空氣中五味雜陳,但人情味最濃,一句「明格拉巴」(緬甸語,您好)便通行無阻,民眾總是笑臉相迎,不論你來自何方。
歇桑村並不是觀光景點,不要說觀光客,就是住在河左岸的民眾都鮮少渡河,一窺此地究竟。但歇桑村連同比鄰的歇卡列村(Set Kalay)及巴魯奴村(Ba look nyunt),組成容納成千上萬民眾的區域,是緬甸底層生活最真實的一面。
我們不是觀光客,一行數人由林銘慶先生引領而來,體驗此地風土民情。人稱林叔叔(Uncle Lim)的他是第三代緬甸華人,祖籍廈門,經商致富,樂善好施,但為人處事低調,不好招搖。他在歇桑村蓋學校、建診所、築水池,該做都做,甚得當地民心。
毋庸置疑,論物質文明,與外面世界比較,此地有極大的提升空間。木結構平房布滿村莊,為眾多村民安身立命之所;生活空間有限,造就人與人之間的包容。缺了電視、電腦等現代化個人休閒娛樂工具,老人家門前喝茶聊天;年輕人打籃球、踢球,小孩子打彈珠、跳飛機……免費的團體活動樣樣不缺,也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看到年輕人圍在一起踢球,我也腳癢,參與一腳。他們不知我這個外國人是誰,來此為啥?我也不曉得他們姓什名誰,做啥事?彼此不覺突兀,有緣相遇,球來球往,心情隨球兒在半空跳動而起舞,踢得不亦樂乎。遊戲結束,相忘於江湖,這不就是生活?
也許你會問,缺了電視電腦,不就缺了知的權利?也許是,但阿Q一點,如缺了知的權利,卻保有無知的快樂,孰優?這是見仁見智問題;若問我——一個早已年逾不惑卻滿腦疑惑的人,我可能選擇後者。
球踢累了,天也黑了,岸邊舢舨馬達嗶嗶叭叭地響,催促不屬於這時空的我們趕快登船。回首來時路,時鐘停擺的地方,漸行漸遠,終於消失於黑暗中。十分鐘的船程,把我帶回到現實,一個求知求真、求變求新的世界。
我懷念那裏,那個沒有時間壓力的空間。
船歌‧一場藝術展演
週末早上,礁旦鎮碼頭前人來人往,特別熱鬧。趕集的民眾把買回來的、賣出去的,柴米油鹽、鍋碗瓢盤,各式日常用品通通堆放在河邊,等候小船的到來。
小船噗噗前行,在混濁的河面上劃出一個人字,像河岸兩旁小村落的青年,人隨小船移動而愈長愈大,直到雙腳跨到河的兩岸,走了,村莊就剩下老少。
我坐的船不大,乘客十多人,大都是前往烏櫻村關懷的慈濟人,還有幾名住在沿岸、趕集回家的婦女。
午前的太陽毒,把一船人聲笑語瞬間沈入河底。眾人無語,任憑薰風弄髮絲,小河無語,發言權都交給船的發動機了。伴隨著濃烈的汽油味,機器轟隆轟隆,單調洪亮的聲音,驚動兩岸鳥兒,也把一船人催入夢鄉。
我沒睡,當然掌船的也沒睡,我倆無語,偶爾交換眼神,點頭微笑。掌著舵、控著速,他專注前方;四十左右的年齡,一臉風霜,黝黑的膚色、起繭的手腳,記錄著多年生活在這條河上的歷史。
我專注他的操船技巧。一舉一動把小船平穩地向前推進,動靜間嫻熟動作宛如管弦樂指揮,舉止不失優雅。走了幾十年船,天天如此,歲歲月月如此,不就是為了養家糊口?他大概沒想到有人會欣賞他的工作。
我想起了一個同類型的故事。多年前在台北,機車壞了,推到巷口相熟的修車店;年輕的修車老闆聽完我陳述後二話不說,手中螺絲起子、扳手輪番上陣,動作乾淨俐落。我蹲在他身旁,看不清他動了什麼手腳,三、五分鐘後車子就動了起來。付過錢後我對老闆說:「你好神!修車真是一門藝術!」老闆滿臉疑惑說:「讀不成書只有做黑手,混口飯吃罷了!」
他大概把藝術聯想成莫札特、畢卡索的代名詞吧!什麼是藝術,說真的我也弄不清楚,不過,把一件事情有效率、嫻熟地完美完成,在我看來就是藝術,按快門如是,敲鍵盤如是,炒菜的、開車的、開刀的,大都如是;各行各業,各有專精。只要學有專精,開刀是門藝術,開飛機是門藝術,開小船的也是門藝術吧!
高溫悶熱,把四十分鐘的船程壓縮成地老天荒,但天長地久還是有盡頭。登上碼頭回頭看,船兒慢慢離開,船尾的人形漣漪一波接一波,慢慢消失於兩岸。掌船的照例盯著前方,前方的安全就是他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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