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故事‧之一】真愛夫妻,有缺而無憾
◎口述‧陳淑珍 撰文‧邱如蓮 攝影‧蕭耀華
從夕陽西斜聊到月亮升起,志工與我之間的話題稀鬆平常,但對我來說,
就像長跑的馬拉松選手找到了休息站,可以喘口氣歇息……
過往我總是對先生千叮嚀萬交代:「不要這麼早離開我喔!」
現在明白,他雖然離開我,卻留下滿滿幸福回憶;
也因為他的病,我們才能結識一群志工好友。
隨眼淚流過,心傷也該慢慢癒合,我還要替他去愛更多的病人……
他手捧著碗,嘴巴努力咀嚼著米飯。因化療而失去唾液分泌的功能,讓他吃一餐飯有如打一場仗,得花去兩、三個小時;受到破壞的味覺,也讓他食不知味,但為了維持體力,他還是盡力去吃。
而我,只能在一旁輕輕撫著他的手、頸、背脊,無聲的鼓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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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同一間公司服務,每天一起上下班,晚餐後手牽手散步公園裏;平凡而簡單的婚姻生活,是難以言喻的幸福。
發病前那段時間,他的工作量大增,平日習慣的運動也停止,總是深夜才回家;看他垂著疲憊的雙肩喊累,實在很心疼。
公司健檢報告顯示他的血液檢查數據異常,趕緊到大醫院複檢,沒想到竟是「血癌」。沒有時間討論、選擇,在醫師的指示下立刻住院治療。
相對於我的慌張,他反而坦然:「事情來了,我們面對它、處理它,然後放下它。」從各方搜尋到關於血癌的資料,他明白這個病不容易治癒;但也不輕易放棄,每天乖乖化療、乖乖吃藥、乖乖吃著毫無味道的消毒餐。
結婚二十年,一直以來都是他呵護我:只要嚷著口渴,他就遞來茶水;飯後我坐在電視機前,他就送上切好的水果。溫柔體貼的個性,就算生病了仍然沒變,在我面前不露愁容,勇敢地面對病痛。
而我不能替他痛、替他苦,至少照顧他、陪伴他、支持他,是我能夠做到的。
隔壁房的訪客,「可以聊聊嗎?」
起初,親友、同事頻來探望,日子一長,大家回到生活常軌;而我們也有了自己的「新生活」——他在醫院做個聽話的病人,而我公司、醫院兩頭忙。
生病的痛讓人意志消沈。所以在他面前我總是開開心心的,把擔心放在心底一個人消化,趁著回家換洗衣服時,藉由眼淚來釋放壓力。
偶爾聽見隔壁病房的談笑聲,我偷偷開門探看隔壁的訪客,是幾位穿著藍色洋裝、梳著包頭的女士。我很好奇,主動詢問:「請問你們是……」
「你好,我們是慈濟志工。」其中一位女士笑笑回答我。
原本以為隔壁病房住的是他們的親人,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向慈濟骨髓幹細胞中心尋求配對的病人。一般人除了看病、探病,很少到醫院,可是這群志工卻願意三天兩頭往這裏跑,陪伴病患和家屬。我問:「可不可以也來陪我們聊天?」
志工們毫不遲疑答應我,下週也真的出現;一向好客的先生很快就跟他們聊開,熱鬧的氣氛讓心情輕鬆不少。
送志工去搭電梯時,他們細心地關心我的心情,也問我有沒有好好用餐、休息?讓人很窩心。
幾次相處,感受到他們真心與病人交朋友,於是我很自然吐露心事,壓力也有了出口。
只要能好,一切都值得
先生在慈濟骨髓幹細胞中心找到合適的捐髓者,痊癒的希望出現了!
五十六歲的他捱過高劑量的化療、進行殲滅療法,在植入骨髓、長出健康的血球之前,必須住在無菌室。以往不舒服時,他總是希望我摸摸他的手、他的背;但進入無菌室,我只能透過玻璃窗看著他、用電話和他說話。他唯一一次跟我發脾氣,就是在無菌室隔離時——
我的主管因為孩子曾罹患血癌,能理解家屬的心情,總是告訴我:「快去照顧先生,工作可以暫時擱著。」有一次下班時傳來一件緊急的工作,我只好打電話告訴先生臨時要加班。「我請同事帶晚餐去給你好嗎?」沒想到他說:「你只顧工作,不顧我!」就把電話掛掉了。
在新骨髓的努力下,先生的血球細胞逐漸趨於正常,終於出了無菌室轉到普通病房。
這段期間,患有失智症的公公入院。我們不敢讓先生知道這個消息,每晚我藉故說要逛超市,其實是到樓下病房去照顧公公、讓小姑喘一口氣。次數一多,他也起疑:「最近怎麼老是逛超市啊?」我只好故作埋怨說:「陪你很無聊啊!所以我去排遣一下嘛!」
他移植一個月後,公公往生了。也許是父子連心,他隱約覺得不太對勁:「爸爸最近怎麼了嗎?」我知道瞞不住了,只好據實以告。
他相當自責沒有送爸爸最後一程,日漸沈默、缺乏生氣,吃不下也睡不著,單薄的身體日益消瘦。醫師擔心他體力不夠會影響復原,於是開了鎮定劑、安眠藥讓他好好休息。
但吃了藥,他情緒焦慮;換了藥,又異常暴躁,手腳甚至不自主顫抖,連路都沒辦法走……
我希望他不要再服用安眠藥,靠自己的力量調整身心。他氣得找護士討藥吃,我只好威脅他:「你要是再依賴安眠藥,我就不理你了!」他一聽我這麼說,馬上乖乖就範。漸漸地他的情緒恢復穩定,手腳不再顫抖。
貼身照顧、仔細觀察他的每個小症狀,雖然辛苦,但只要他能好起來,一切都是值得的。
移植一年多後,先生回到公司上班,我們的生活逐漸恢復往常。不同的是多了一群朋友——志工們時常來家裏坐坐,喝著咖啡、像家人一樣聊天。
這一場病,讓我體會到生命的無常,更珍惜和先生相處的時光;每次看到有夫妻為了小事爭執,我都會覺得可惜,不該將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爭吵上。但沒有經歷過的人,總到了失去才懂得珍惜。
志工解心語,傳達難言「愛」
今年初先生感冒,斷斷續續咳嗽一直沒有好,醫師說可能是肺部排斥現象;後來有些喘,經過治療,情況穩定後就回家了。
沒想到幾天後的夜裏,他意識不清緊急送醫;因為無法自主呼吸,緊急插管送進加護病房。志工得到消息立刻趕來醫院,握著我的手靜靜地陪伴……
那天,志工陪我進去看他,他意識清楚些了,能夠點頭、搖頭回答問題。他示意我拿來紙筆,不停寫下「AI」。我猜不出他想表達什麼,志工吳明皇說:「AI,愛,謝大哥要跟淑珍說我愛你嗎?」他點頭了,我的心好酸……
探病時間結束,我跟志工說想去靜思堂求菩薩,但不知道該怎麼做;她們說只要內心虔誠,菩薩會聽見的。
因為擔心先生,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吃飯;坐在靜思堂書軒外的傘下,志工們點來一杯熱可可暖暖我的胃。我們從夕陽西斜聊到月亮升起,雖然話題稀鬆平常,但對我來說,就像長跑的馬拉松選手找到了休息站,可以喘口氣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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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情況時好時壞,我跟醫師徵求長一點的時間在病床邊陪他。每到加護病房探病時間,我總是在他耳邊講著:「老爹,吹蠟燭……」鼓勵他練習吸氣、吐氣。
六月一個清晨,七點多先生心跳停止,慌亂間我打電話給志工,他們馬上趕到醫院。急救第一次,心跳回來了,又停了,第二次急救就沒有辦法了……
再一個月移植就屆滿兩年,可以說是成功了,他卻還是離開了。
當初,很多人因為我小他十歲而不看好我們的婚姻,但這二十年來他對我的照顧與對家的責任感,都是無可挑剔。他走了之後,我的心好像缺了一塊。獨自在熟悉的客廳、臥房,卻少了他,眼淚常不自覺流下來;在辦公室想到他工作的模樣,鼻頭又酸了……
志工們知道我難過,天天陪著我說話,安慰我:「夫妻能這樣恩愛一、二十年已經無憾,很多人一輩子無法擁有真愛,或者從來沒好好善待過對方。」
過往我總是對先生千叮嚀萬交代:「我不要你這麼早離開我喔!」現在我知道自己不該這麼自私,應該讓他了無牽掛地走。我也明白,他雖然離開我,卻留下滿滿幸福回憶;也因為他的病,我才能結識一群志工好友。
一位熟識的小病人移植後又復發,志工問我是否願意安慰小病人的媽媽?我趕緊打電話去,兩個人在話筒兩端哭成一團……她決定不再讓孩子接受積極治療,平靜度過餘生。換成是我,不確定是否有這樣的勇氣。
隨眼淚流過,心傷也該慢慢癒合;我還要跟著志工,替他去愛更多的病人……
【志工經驗】
無論結果如何 勇敢付出愛
◎撰文‧邱如蓮
為了讓先生容易入眠,淑珍替他全身按摩,每按到腳部他就特別安穩,沈沈睡去。她的溫柔與他的體貼,夫妻之間和睦相融,讓志工印象深刻。
施明珠說,一般人都認為看顧病人,就是張羅生活所需、照顧食衣住行,身體的不適只能仰賴醫療。「但是淑珍很有耐心,慢慢摸索出可以讓先生感到舒服的方式。」
而這分深厚的感情,在面對失去的時候,往往失落甚深。先生往生那天,淑珍的眼淚無法抑制;幾天前還答應要共度的結婚紀念日,當下變成提醒她的失去。
悲傷需要宣洩。志工因為長時間陪伴,一路走來相互信賴,是淑珍安心傾訴的對象;志工總是牽著她的手,靜靜傾聽她回憶過往,然後拿起手帕拭乾她的淚水。楊明薰說:「她想哭就讓她哭,這也是一種療傷方式。」
志工年年月月關懷受髓患者,難免會面對治療失敗的個案,陪伴著家屬經歷生離死別的痛。肩負如此沈重的生命課題,如何能繼續跟一個又一個病人「搏感情」?
楊明薰說:「在面對自然法則時當然會痛、會難過,但去愛、去付出,過程中的幸福與獲得,卻是人生最可貴的歷練。」
八年來陪伴捐受髓者的過程中,楊明薰看到不少患者苦等不到配對相符的捐贈者而往生,也看過移植失敗往生的例子。「即使順利找到配對相符者捐贈骨髓,移植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嚴峻考驗很多,但畢竟有人挺了過來;如果沒有人捐髓,病患連這個奮鬥的機會也沒有。」
楊明薰提及有位病人與哥哥配對成功,但哥哥不願捐髓;志工詳述捐贈過程,楊明薰也舉自身捐髓的例子鼓勵他,最後他仍不答應。「我那天回家好沮喪,覺得怎麼努力都沒有用……」
就在她難過的時候,收到之前接受她骨髓捐贈的小朋友所寄來的卡片。雖然沒見過他,卻因此知道他因為自己的骨髓而健康活著。再回想病人說的話:「就算我明天就走了,也沒有遺憾,因為我知道有人為我付出這麼多。」
她突然明白,因緣就是如此。「我們難以左右結果,但過程中付出愛、也感受到病人對你的愛;彷彿藉由這樣的方式,來完成彼此的人生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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