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賴怡伶  攝影‧林炎煌

家園破碎，教人感慨萬千，寄宿營區，期待著未來也不免徬徨，
卻更珍惜家庭價值的美好，努力打拚；
相信步步踏實，
重建的藍圖也能掌握在自己手上。

時序進入深秋，幾絲秋風為南台灣的酷熱降溫。車子悄悄滑進軍營，濃森大樹層層遮蔭的，是安置莫拉克風災重災區居民的暫時住所。靜謐中，幾位年長的居民閒散地拿著椅子坐在戶外，表情顯得有些空泛。

「嗨！奶奶！今天好嗎？」慈濟志工一張張笑臉迎來，坐在輪椅上的布農族奶奶，雖然聽不太懂漢語，臉色卻亮了起來、盡是笑意。旁邊照顧的媳婦說：「她一直念著你們呢！」

另一處營區，幾位村民和慈濟志工聚集在一張大桌前，正凝神穿著手上的絲線，桌上紛陳的作品是他們的成果；其中一位奶奶拉低了眼鏡，穿梭打包帶的動作熟練得很。一位年輕人笑得羞澀說：「在營區有時間，做著好玩，師姊說賣的錢可以助人呢。」

莫拉克風災重災區——高雄縣桃源鄉、那瑪夏鄉、六龜鄉、甲仙鄉居民撤離家園，八月底入住鳳山黃埔營區（陸軍官校）、燕巢鄉鳳雄營區、陸軍工兵學校及大樹鄉仁美營區；慈濟志工的關懷自此每日不間斷。

山區聯外道路搶通後，被評定為安全村落的居民陸續離營返鄉；迄今仍有六百餘戶、兩千人暫住四個營區。漫漫重建路上，有徬徨也有期待；居民離家百餘日，慈濟志工始終陪伴，共同經歷喜怒哀樂……

調適——
從消沈到振奮

秋涼清晨，二十一歲的戴世龍從鳳雄營區出門，前往杉林鄉的大愛家園工地。滿載著砂石的大卡車忙碌進出，工事正繁忙；空氣中漫揚灰塵，他戴著口罩站在路口，手上拿著板子，當大卡車駛入，簽署證明再放行。

看到熟悉的慈濟志工溫清雲，他驚訝拉下口罩，露出一張年輕的臉龐：「師姑，你真的來看我了！」溫清雲拍拍他的肩膀，代替言語的鼓勵，他不禁笑了。

戴世龍風災前住在桃源鄉拉芙蘭村（梅蘭村），和溫清雲相識在鳳雄營區。溫清雲還記得初次見面的情況：「我們進入營區關懷第四天，他說女友莊思君也想當志工，我們歡迎他們明天來參加活動。但是隔天卻找不到他們，一問才知道他生病了，發燒到三十九度。」志工擔心他，帶他到附近醫院就診，因為這個因緣彼此熟悉起來。

慈濟志工在鳳雄營區帶動編織課程，戴世龍和莊思君也是常客。「世龍和思君的手很巧，編織吊飾時，他們做了好多！」

山上農忙慣了，營區生活平淡沈悶，加上居民初入營區時對未來前途茫茫，難免心情消沈。志工想到原住民對編織拿手，因此開設編織班，由經營手工藝品行的志工提供材料，並協助居民販售成品。

不需要太多教導，戴世龍就可以編織出複雜的十字架吊飾。當他知道慈濟的起源，主動拿出兩百元說要當慈濟會員，讓溫清雲很感動：「世龍的雙親很早就不在了，他做過很多工作，也曾經懵懂過。剛開始覺得他酷酷的，進一步相處後發現他很善良。」

杉林鄉的大愛村工地有以工代賑的機會，在還沒確定名單時，戴世龍就去買了一台摩托車。「他跟我說，這樣往返杉林和鳳雄營區很方便！師姑你要告訴我何時能夠去工作喔！」溫清雲聽到後有些哭笑不得——因為有安排接駁車接送往返，但他迫不及待工作的心情溢於言表。

兩個多月來，居民生活漸上軌道，平日多外出工作或上學，營區人聲稀。溫清雲笑著說：「看著他們從無聊無奈到找到目標，投入工作恢復常態，我們也覺得很高興。」

承擔——
分工合作養家

「秀安，在嗎？我們是慈濟的師姊……」「請進！」慈濟志工開門進入，看到杜江秀安剛從床上起身。她參加臨時工專案，凌晨三點就起床為營區居民煮早餐，早上十點多正在休息補眠；看到慈濟人來訪，她露出微笑。

「在營區生活很好，孩子們的學費也還過得去。師姊每天都來，我們聊很多，心情就會輕鬆一點，不會一直想不好的事情。還好有他們！」杜江秀安娓娓說著。

杜江秀安是桃源鄉勤和村人，和先生杜其長務農；九月時，小兒子和爸爸先回到勤和村工作，兩個女兒念大學，營區常常只剩杜江秀安一人，慈濟志工的親切慰問，讓她抒發逃難過程的驚惶恐懼，以及生活中的各種煩惱。

志工孫秀治說：「秀安有什麼事情都會打電話給我們。我們很敬佩他們一家人的團結與感情。」

這段時間杜江秀安返鄉四次，探望先生與兒子；慈濟志工關心勤和村居民生活情況，也隨之上山。

沿著荖濃溪溪床便道直溯向上，三小時顛簸車程終於來到勤和村；五十四歲的杜其長和十六歲的兒子杜秋瑛，就在勤和村旁邊的砂石場工作。

杜其長曬得黝黑的臉有著莊稼人的氣質，和兒子好似兄弟一樣的情誼，兩人早早就離開生活穩定的營區，胼手胝足上山打拚。「我和兒子是第一批回到勤和村的，先修路挖路；後來遇到之前在六龜工作認識的老闆，接著就到砂石場工作。」

在營區也有以工代賑方案，杜其長選擇返鄉做粗重工作，是習慣也是經濟因素。「過去在山上，每天都要工作，下山後生活太閒反而更累，還是做粗工比較適合我。」

「家裏還有兩個孩子在念書，沒錢不行。我帶著兒子一起工作，也是讓他學習；找工作要靠實力和經驗，現在多學一點，以後就不用擔心了。」

傳承——
家庭和樂、認真生活

在山上工作近兩個月了，杜其長看到土石的變遷，也默默地下了決定。雖然山地生活很自在，住家房舍也尚稱完好，但杜其長簽署了永久住宅意願書，計畫搬遷到平地生活。

「如果繼續住下來，下大雨要躲去哪裏？我們逃了兩次，土石流衝過來的聲音，好像恐龍在追一樣，轟隆隆的，爬了兩個多小時才爬上平台，真的好恐怖！為了孩子著想，再捨不得還是要搬。」

杜其長邀請志工搭乘他的小貨車，上山看村落周遭的情況。到了山巔，俯瞰荖濃溪與勤和平台，原先依著荖濃溪延展的翠綠山巒，已大片崩落；而僅是小溪溝的美麗山凹，如今兩側崩塌、被土石填滿，成為土石流通道。

風災前，杜其長花了五十萬元，在山頂蓋了一座兩層樓高的鐵皮屋，打算經營民宿；如今鐵捲門已被大風吹壞，屋裏僅存放簡單的農具和肥料。

房子結構仍穩固，稍加整修也堪使用；但是離房子不遠，水泥路面上的一道裂縫，一直延伸到屋後擋土牆上，高低落差約十五公分。杜其長指著裂縫說：「這是在風災後出現的，代表著山已經向下滑動了。房子在滑坡裏面，很危險，不能住人啊。」

杜其長的山坡耕地也有多處滑動流失，他苦笑說：「現在是收苦茶的季節，但產量已不多，獲利也少，其他就要靠砂石場工作了……不然要怎麼辦呢？」

「好多座山都不見了……」在勤和村長大的杜其長，對於家園山河的破碎，感慨萬千；但他認為還有比返鄉生活更重要的事。「我從小是孤兒，長大過程很辛苦，一切都靠自己；現在，我和孩子的感情很好，相處好像平輩一樣。我常說，雖然我們很窮，但是家庭很快樂。」

「家庭溫暖，有一技之長，就不用擔心。我們捨不得老家，但更不想讓孩子走我和太太走過的辛苦路；我們這一代努力，未來就讓孩子去發揮了。」

離開勤和村，杜江秀安很傷感：「回到家好高興，現在要離開，又覺得好難過……不過山上危險，還是要下山。」依然不捨家園，也不敢想得太遠；但是步步努力踏實，未來的藍圖也能掌握在自己手上。

關懷杜其長一家許久的慈濟志工鄧鳳嬌說：「杜先生一家人的感情緊密，工作努力又打拚，讓人佩服！也謝謝杜太太能這麼信任我們，接受我們的陪伴。」

陪伴——
將心比心守候在旁

眾多慈善單位和醫療機構駐在營區用心提供服務，慈濟志工扮演互補角色，例如陪同就診、到醫院慰訪住院居民、幫助就學困難的孩子解決學費問題、或者提供嬰兒用奶粉、尿布等物資。

溫清雲也從中感受到居民心情的起伏。「剛看到我們時，他們腦中是一個大問號：慈濟是什麼？佛教團體為什麼來？但我們陪著居民，關心他們從災難發生到現在的心情，願意的話把感受說出來。有時候哭了說不下去，我們靜靜陪著，慢慢讓他們安心。」

隨著居民生活穩定，志工在營區的關懷從每日改為隔日。溫清雲這段時間放下生意，常跑鳳雄營區，先生也支持她；現在她回歸工作，但懸掛在居民身上的心，依然緊緊繫著，「沒去營區的時候，我就會想著那位阿嬤身體是不是健康？有沒有人陪她聊天？身體不好的那位先生，有沒有人帶他去看醫師？」

重建事務紛雜，政府、部落有許多相關細節尚待釐清；而早已確定興建永久家園方針的慈濟，在說明相關事宜時也面臨「三溫暖」處境。

對於有時被誤解或者面臨批評，溫清雲說：「我能夠理解居民的心情——驚魂未定，加上對未來的不確定感，很折騰人。我常和志工夥伴說，用感恩、尊重、愛的心情和居民互動，陪伴走過這段難熬的日子。」

而在黃埔營區關懷的林金貴，也有不被信任的經驗，不過她認為這是磨練自我的機會。「上人說：藉事鍊心。我還是感恩居民，也更去了解他們的想法。現在，曾經排斥我的居民，也主動邀請我們去拜訪。」

營區關懷之路交雜困難與喜悅。常到陸軍工兵學校陪伴那瑪夏鄉南沙魯村的林豔子說，正值秋收季節，居民返家採收果實到旗山販賣，還送給慈濟志工分享，讓志工受寵若驚！

「看到居民重拾笑容，恢復樂觀的天性，可以和我們開開玩笑，甚至放聲高歌，我們就放心了，」林豔子說：「這分陪伴不會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