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黃秀花  攝影‧蕭耀華

一年過去了，落入洪流的嘉蘭村倒房，
依舊躺在太麻里溪河階地上，
彷彿昭示著莫拉克風災的無情和威力。
廢墟尚來不及清理，
「日昇之鄉」的人們已經收拾起愁緒，
比太陽早起、比往日更打拚，
以傳承自先民的奮鬥精神，
迎接美麗晨曦！

仲夏清晨五點，天色漸白，東方一團火球迫不及待自海平面竄升，瞬間染紅了台東太麻里的天際。在這被喻為「日昇之鄉」的土地上，勤奮的人們比太陽還要早起，市場、田間、道路兩旁，個個汗流浹背。他們之中，有些是莫拉克風災受災戶，為了家庭生計，得加倍努力幹活。

去年八月八日莫拉克中颱重創太麻里，太麻里溪沿岸災情嚴重，中游的金峰鄉嘉蘭村首當其衝，大水掏空地基，五十七間房屋被沖走；下游的太麻里鄉大王村與泰和村，共有三十多戶房舍及三百甲果園付諸流水。望著滾滾奔騰的洪流，人們只能無奈哀號。

一年過去了，去年底，金峰鄉嘉蘭村四十八戶居民搬進世界展望會搭建的中繼屋；太麻里鄉的受災戶也於六月七日住進永久住宅「扶輪社區」。獲得了安居之地，更有勇氣面對新生活的種種考驗。

往前看，踏實重新打拚

太麻里以出產釋迦聞名，去年莫拉克颱風來襲時正值盛產期，果農們來不及摘採果實，土地和收成一併流失，收入無著，甚至得背負尚未清償的銀行貸款。

這場風災中，台東農業損失超過一億五千萬台幣，受損農田達四成；果農張鳳蘭說：「就算重新整地，再種下釋迦樹苗，也得等上三、四年才能收成。」

張鳳蘭的房子仍在，釋迦園卻流去一甲，位於台九線旁的名產店也被沖光，只剩下零星骨架，損失高達百萬。身為慈濟委員的她，急難救助期間奔走關懷受災鄉親，等賑災告一段落才籌謀自家生計，今年初開始在路邊擺攤，販售袖套、帽子、手提包等。

從老闆娘變成路邊小販，屈居於牆角或遮雨棚下兜售，對此，張鳳蘭很想得開：「總要找點事做，不然在家會很悶！」

張鳳蘭說，流掉的釋迦園和名產店，都是她與先生辛苦多年的心血結晶，當然很捨不得；不過人總要往前看，為當下打拚，才是踏實。

「投資三十萬，都沒了！」也是慈濟志工的賴祥榮，形容看到大水沖走釋迦園時，心好像在滴血；「要靠釋迦園養活全家，至少也得種上兩甲地；如今農地全被沖毀，要等復建遙遙無期，一定要另謀生計。」

五十二歲的他參加政府安排的「八八零工」，清掃馬路、修剪花木、除草等，日薪八百元，要撐起一家四口生活，十分不易。

慈濟志工陳吉子也受災，「但我超過六十五歲，應徵不上八八零工。」有著鄉下婦女勤儉性格的她，腳步未停，與先生把淤積在釋迦園上的廢土，運來填高花生園，又善用政府新蓋好的溝渠引水灌溉。

她每天清晨四點起身到花生園工作，六點多趕至市場幫忙，半天工資五百元。一年來辛勤耕耘，總算盼得花生結實纍纍，能清償部分銀行利息。

大難時，相互扶持安度

農地和房產，將農民與土地緊緊相繫；風災掃過人們賴以維生的釋迦園、荖葉園，甚至瞬間帶走棲居的住家。風雨無情，但人與人的互助，卻有情而難忘。

家住太麻里泰和村的慈濟志工郭陳貴英，住處原本距離河道數百公尺，暴漲的溪流硬生生將河道撐寬，巨木和泥石隨溪流而下，衝破堤防，搗毀田園、鐵道、公路；郭家房子沒倒，家當被沖刷一空，還好當時她接獲住在半山腰的張鳳蘭通報疏散，才逃過一劫。

「沒想到，我家竟然救了十一個人。」清晨六點多她逃出家門時，大聲呼喊左鄰右舍快逃命，有些人認為事態並不嚴重，持續觀望；等到七點堤防潰決，要逃已來不及，一群人於是爬上一部廂型車，順著水流漂向郭家，扶老攜幼爬上屋頂等候救援，直至下午兩、三點，才由直升機接送到安全之處。

「我就是那十一個人之一。」住進扶輪社區的潘漢雄說，一接到郭陳貴英的電話，他立即跳上機車逃命，但騎到半路想起還有鄰居未逃出，便又折返；也幸好有他這番義舉，才能協助更多人逃難，特別是其中還有行動不便的長者和小孩，幸有壯丁扶持才能順利攀上屋頂。

年近四十的許原澄也住進了扶輪社區，但至今仍悶悶不樂：「每當想起那可怕的一幕，沒能緊緊抓牢父親，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痛啊！」

風災中，台東有八人失蹤，許原澄七十多歲的老父親抵擋不住湍急水流被沖走。當許原澄筋疲力竭爬上自家屋頂，遙望著對岸郭家的十一人，那一刻雖然彼此揮了手，但心情複雜，不知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事？尤其剛失去父親，他恍恍惚惚，之後被直升機安全救離，兩天兩夜無法入睡。

從事汽車修護的他，生活不成問題，但風災的陰影和喪父之痛，盤旋心中久久難以散去；除了藉工作忘卻傷痛，朋友和慈濟志工的慰勉，也是一大激勵。

同樣是扶輪社區新住民的巫素鐘，早年與從事舞台燈光設計的先生在台北打拚十餘載，攢得積蓄後返回台東購地建屋，過著嚮往已久的躬耕儉樸生活。沒想到一連遭逢杜鵑、海棠及莫拉克等三次颱風侵襲，釋迦園三次被毀，債台高築，最後連住家也沒了，先生又因為療養肝病而無法工作。

一切看似陷入絕境，巫素鐘卻沒有被打倒，「還好我們一家四口都很平安！」她利用夜間到商校修讀社工學分，接著又攻讀空大社工系，如今在一間護理之家謀得社工職務，再加上慈濟每月給予補助金，生活還過得去。

她對未來依舊懷抱希望：「再過兩年，我兒子從大學畢業，就可以分擔家計。我相信只要全家團結一心，必定能克服困境。」

無價寶，珍惜親情與傳統

災後，平地的受災戶渴求重整家園、復耕農地，而住在山上嘉蘭村的排灣族原住民部落，從日治時代至今歷經三次大遷徙，族人最憂心傳統文化消失。

「房子和家當都被海龍王收走了。」幽默的王清松，說出這話時臉上有幾分沈痛。五十七歲、在部落屬中生代的他，最傷心的莫過於之前苦心收藏的一些部落遷移史，已隨著傾毀的住家流入太平洋。

王清松原在台北擔任大廈管理員，去年八月八日返鄉過父親節，卻因道路中斷回不了家。想到患有高血壓的妻子徐婉珍獨自在家、飽受驚嚇，他急如熱鍋螞蟻，等到道路搶通飛也似地奔回。

當時被安置於介達國小避難的徐婉珍說，直到九日一早看到慈濟志工張鳳蘭和林金花等人帶著物資前來關懷，她躁動的心才漸漸平靜；兩天後先生也返回，久別重逢，「第一眼看到他，我們緊緊相擁而泣。」

此後王清松便決定辭去台北工作，全心投入重建並陪伴妻子。徐婉珍出生苗栗客家莊，嫁來嘉蘭部落逾二十載，早與此地融為一體。她平常包粽子和水餃販售維生，收入不豐，卻固定捐款給慈濟，並且在住家設置資源回收定點，待收集到一定數量，就請慈濟志工上山載運。

災後，她的回收行動仍未停滯，也在暫時安置的介達國小和帳棚區帶動做環保。「那時有太多救濟物資，大家喝完的瓶瓶罐罐到處丟，實在很可惜。」徐婉珍說，與其放任環境髒亂，不如隨手撿起，不但可維持居處整潔，也能藉由動手做事，忘卻傷痛。

這對夫妻目前遷移到介達國小附近的中繼屋安身，但就跟其他受災族人一樣，經常回嘉蘭村走動、探視親友；身雖離村，心卻從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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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三和十四日是嘉蘭部落的豐年祭，族人藉此感謝祖靈一年來的庇祐。在歌舞歡唱時，四十七歲的村長林教廣感傷地說：「若非颱風釀災，應該會有更多的傳統排灣族服裝亮相。很多人家裏的頭飾、項鍊、衣物等全流走了，就算再重新訂製，做工都不若以往細緻。」

對於釋迦園全毀，僅能打零工或做點小生意糊口的平地農人來說，失去了胼手胝足打拚出的經濟基礎以及祖產，正宛如先祖當年從西部移民到東部的拓荒史，包含了太多血淚辛酸。

投入八八零工、戲稱自己是「八百壯士」的賴祥榮，當提到不得不變賣祖產以償還部分貸款時，表情充滿愧疚；不過他堅稱總有一天會扳回頹勢，不讓父祖輩失望。

有形的房屋、農作物損害，都有再造的一日；受災民眾繼承先民的奮鬥精神，就等土地重整、旭日再昇的那一天，將重新振起，再創太麻里的榮景！

【關山慈院‧偏遠醫療】

難忘！風雨故人來

◎撰文‧黃秀花  攝影‧蕭耀華

每週兩次上山往診，是台東關山慈院九年來對海端鄉的承諾；
即使莫拉克風災使南橫公路柔腸寸斷，
醫護團隊連續一個月「爬」古道上山看診……

台東縣海端鄉利稻部落，位於海拔一千多公尺、南橫線上，村民兩百多戶。莫拉克颱風過後，停電長達一週；七十九歲古森妹阿嬤摸黑點蠟燭，不慎引燃火苗，燒傷了自己的背部和臀部。

當時南橫公路坍方，村長號召十多位年輕人輪流揹她走天龍古道下山；關山慈濟醫院派出救護車在天龍橋接應，緊急送往花蓮慈院治療。

「很感謝慈院在我們最需要時，及時提供醫療服務。」今年七月中旬，醫療團隊上山看診，來幫古阿嬤拿藥的媳婦李銀鳳一再致謝。

古阿嬤白天由媳婦照顧，晚上換女兒看護，如今傷口恢復良好，只因年紀大了又有巴金森氏症，身體功能日漸下滑，無法走路和言語。

居家關懷時，女兒邱美香反應用以灌注母親鼻胃管的針管似乎不太暢順，關山慈院護理人員王美花請她用點食用油潤滑，並在下次上山時帶來兩支供她備用。

醫護人員也關懷他們災後的生活狀況。「去年種的高麗菜，因颱風路不通，無法運下山，都壞掉了，損失慘重。」邱美香說，先前賒帳購買肥料和農藥，準備收成時再償還，但成本耗下去卻血本無歸；只希望今年的颱風不要釀災，好讓他們有點收成得以償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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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起，關山慈院承擔海端鄉巡迴醫療，每週兩天上山為民眾看診；莫拉克風災後，醫護人員立即驅車前往，但因路斷橋毀，僅能停留在下馬和霧鹿，無法進入利稻。

「村民就像是我們的親人，就算道路不通，爬也要爬上去！」王美花上山跟診逾五年，與村民互動頻仍，感情自然也很深。

八月十三日，院長潘永謙親自帶隊前往，四人搭直升機，其他人則走天龍古道，過吊橋、爬石階，陡峭的山路走來步步艱辛，一小時後終見小貨車來接駁，雙方人馬見面，有說不出的激動！

「在我們孤立無援時，慈院醫護人員竟然走上山來探望，真的很感動。」時任利稻村長、現已卸職的邱月梅說，那種「風雨故人來」的溫暖，讓她畢生難忘。

此行對醫護人員也是難忘的經驗。搭直升機上山沒有想像中輕鬆，「迎著強風，於山谷間傾斜飛行，讓人提心吊膽。」此趟飛行也讓醫護人員感受到救難人員與國軍為了撤離山區居民，那分奮不顧身的英勇精神。

徒步上山的醫護和行政人員，身上還揹著醫療用品，王美花說：「那趟路走得我雙腿痠痛。上山爬得很喘，下山要負荷全身重量，也寸步難行。」不過，此行很值得也很必要，因為一些高血壓、糖尿病等慢性病患都缺藥了，受風寒引起的感冒、頭痛、腹瀉患者也不少，也有突發狀況的病例發生。

「阿嬤，你額頭上的洞，皮膚開向兩邊，不美，又容易感染，要不要住院做縫合？」潘永謙溫和地問。

七十二歲的胡花妹原是來拿糖尿病藥，沒想到獲得醫師如此關心，她笑稱：「鄰居都叫我『三眼仔』！」

原來，胡阿嬤之前在田裏工作摔跤，起初並無傷口，不料數日後長膿、疼痛，雖曾就醫治療卻未見改善；這次基於對潘院長的信任，決定再開一次刀，等待路通後即前往花蓮慈院治療，醫護人員每次上山也居家探視和換藥，傷口日漸癒合，總算解決她的困擾。

王美花回憶，去年災後連著一個月，醫護人員都走古道上山看診，回程時，總會有熱情的村民致贈番茄，請他們帶下山享用。

居民說，因為公路不通，番茄摘採後只能走古道下山販售，每人負重達二十公斤，一天連走兩三趟都累垮了；而且行走時搖晃厲害，難免擠壓撞壞一些果實，賣給批發商的價錢就不好，真是吃力不討好。

「我那時真貪心，每次都拿很多，下山時揹得很累！」王美花笑稱；但若不拿多一點，村民們吃不完，爛掉又心疼，「這樣做，應該也算是惜福吧。」

從他們親切的對話中，不難想像彼此的交情。這分綿密的情感，來自於多年來真心相待的成果。醫護上山往診，雖是幫民眾看病，但也獲得滿滿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