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小人物愛心被看見
採訪整理‧李委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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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育維副教授受邀與雲林志工分享「助人之道」。(攝影/黃淑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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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臺灣福利史上,慈濟做了很大的翻轉,
實現了行善不是有錢人的專利,
而是有心人都能做的事。
——慈濟大學副教授萬育維
慈濟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副教授萬育維,取得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社會工作博士學位後,一九九○年返臺從事教職,任教於輔仁、陽明及慈濟等多所大學。
五十七歲的她,幼時經歷過美援時期,生長在無神論的家庭,父親教導她不要做被社會淘汰的弱者;她則是選擇投入利他的社會工作領域,曾在天主教善牧基金會任事,到花蓮慈濟大學執教,也服務過隸屬基督教長老教會的花蓮玉山神學院。每當有人問起她的信仰,她說,自己雖未安身於任何一個宗教,卻有著宗教屬性和宗教感動。
在教職將滿二十年的五十歲之際,她重返第一線社會工作,協助宜蘭、花蓮、臺東等地民間及政府單位社工進行工作。如今她最開心的事,就是學生說:「老師愈來愈像社工員了!」她覺得這是種肯定,因為意味著她更懂得助人工作者所面對的困難與處境。她認為「力行實踐」,正是社工最為人所尊敬的特質。
自一九九八年落腳花蓮,與慈濟繫緣十八年,她肯定慈濟半世紀以來所帶動出的慈善模式與影響力;在各慈善組織蓬勃發展的今日臺灣,她期待慈濟堅持初衷,呼應社會實際需要,再擴大影響力。
問:慈濟慈善在臺灣走過五十年,什麼部分讓您印象最深刻?
答:慈濟大學宗教與人文研究所盧蕙馨教授,曾撰寫女性研究與慈濟發展方面的論文,她的觀點我非常認同。的確,慈濟志業的發展,很多方面在臺灣、國際扮演了引領的角色,例如推動環保、大體捐贈等,但我覺得慈濟在鼓勵與帶領女性發揮慈悲特質的這部分,特別做了了不起的事。
你什麼事都不會做?沒關係,你會煮飯嗎?會。會不會打掃?會。那就OK,你一樣可以來付出。對於臺灣傳統女性,特別是所謂的歐巴桑,慈濟讓跟社會很少接觸、或只懂得做家事的家庭主婦,可以感到她的付出很有價值,體悟到「行善不是有錢人或有能力人的專利,而是有心人都能做的事。」
另外,慈濟在階級觀念上也做了很大的翻轉。許許多多做粗工、小販等勞動階級的志工或會員,哪怕是捐出一百元也要省吃儉用,卻很願意助人,這部分才是教人感動。所以我很喜歡跟第一線的志工們接近,也欣賞他們的樸實與務實。
在臺灣的福利史上,女性能夠被記上一筆的很少,特別是在勞工階級方面。這麼多被認為再平凡不過的勞工朋友們,在慈善組織裏「被人們看見」,甚至找到他們自己的社會定位與生命價值,這對於像我一般的社會工作者,尤其對於婦女、勞工議題特別關心的人,相信在這幾個點上都會有所感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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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心,市井小民也能成為支援救災的重要力量。二○○九年莫拉克颱風重創南臺灣,慈濟志工在屏東林邊重災區提供熱食。(攝影/蕭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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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作為在民國五十年代後創立並發展的少數民間大型慈善團體之一,您覺得慈濟有什麼特色?
答:慈濟跟歷史更悠久的家扶基金會、世界展望會、基督教芥菜種會等最大的不同點,就是慈濟的發源完全來自本土,其他則是來自海外。儘管這些海外組織之後也轉為自力更生、自行募款,但轉型過程花了很長一段時間,許多來自海外的資金援助,直到民國七○年代後才逐漸中止。
半世紀前,政府本身尚不具備社福能力,也幾乎沒有本土慈善團體。當年的慈濟慈善,就只是有人跟師父說,聽說哪裏有苦難人,然後師父就和志工們去探訪,提供補助關懷,就這麼單純;慈濟在那個年代背景下發跡,純粹是「人溺己溺」的發心,因為他們無法等政府來救助眼前這個需要幫助的人,也不會先去搜集證明文件、戶口名簿後才提供補助。
悲天憫人,是慈善最核心的意義與價值所在。慈濟以草根力量、完全沒有接受外力資助,在花蓮成立,我想在臺灣的福利發展上,歷史肯定會記載這一筆的。
問:宗教團體投入慈善救濟,如何在信仰價值與制度效率找到平衡?
答:從信仰角度來看,一般很少去強調效益、效率、效能;以佛教來說,或許會說機緣到了;而基督教則說,上帝會安排他走該走的路。
現代社會福利思潮,是往管理、科學、評鑑、績效在走;可是助人工作是要長遠來看的,慈善並不能快速見效,短時間很難看到成果。如果組織僅是從效能或效益等觀點去要求志工或社工,例如這個個案投入了這麼多錢,為什麼還不能自立,那麼人員流動率就會高了。
要讓一件好事能夠發酵或做出影響力,它內在必須要有信仰的力量支持;組織中的人若缺乏價值感,就會缺乏心力了。
現在的大環境,對做社會福利的人來說,並不是相當友善;在這種時候,反而更需要信仰,讓社工、志工能面對外界效率、效益等要求或質疑。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更需不斷自問:「慈善的本質與目的到底為何?」慈善本身是目的,而不是將慈善當成擴大組織或傳教的手段。當然,這是需要一再被提醒的事,也需要很好的自我覺察能力:「到底是在做慈善?還是在做組織的擴展?」
這種覺察並不容易,因為它跟組織運作的本質是矛盾的,一個組織當然希望會員或信徒愈多愈好。因此慈善的純度跟成分,是應該隨時做檢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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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濟慈善源於「竹筒歲月」──小額捐款也能累積成助人的力量;五十年來,它的影響力已擴及海內外。圖為莫三比克的志工媽媽們,即使生活窮苦,也投幣響應竹筒歲月。(攝影/蕭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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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相較起臺灣蓬勃發展的宗教組織、公益團體等民間慈善,北歐、美國、日本所謂的社會福利國家,是另一種更文明、更先進的社福模式嗎?
答:或許這跟社會進步與否有關,不過真正有關係的,其實是「人民對政府的信賴」。如果覺得還是靠自己存錢、保險比較實在,又或是寧可把錢留給子孫,用家族、家庭的力量來照顧自己,對政府沒有那麼高的信賴度,福利國家自然就不可能產生。
以臺灣現況,如果人民愈不信賴國家,愈不走向福利國家體制,似乎處境只會愈來愈艱難。在面對少子化、老年化的嚴酷現實時,想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來照顧自己,我想終究不是辦法的。因為在少子化前提下,已沒足夠的存糧、勞動力來因應社會老化的醫療需求、長照需求等,這將會是個很大負擔。
以慈濟這樣具有規模的慈善組織,下一步或許在長期照護領域可以著力,並試著結合其他社會慈善資源與力量,妥善照顧這個世代的人們。
問:二○一五年,衛生福利部與慈濟基金會共同推動「社區關懷據點」,以環保站為基地,讓老人家在熟悉的社區經營退休生活。這個部分,是類似您所提到的社區長照模式嗎?
答:數千個慈濟環保站遍布全臺各地,過去也有地方政府主動尋求合作,或推廣市民資源分類,或將特定回收物用以慈善;確實也能結合長期照護。慈濟可以不必蓋老人院,但不妨規畫日間照護,環保站就是很適合的地方,能夠社區化發展。
全球失智人口快速增加,如果能讓這些罹患阿茲海默症的長輩,就近到環保站做簡單的分類,會有延緩病程惡化的效果,也有人力相互照顧。
特別是那麼多志工陪伴慈濟走過半世紀,其中有許多老菩薩生病或衰老,我們應該回過頭先好好照顧他們、謝謝他們,再來去照顧外圍的需求,這也不為過。
過去五十年,慈濟以慈善為平臺,與許多跨國、跨宗教的團體與志工一起行善;未來更要把臺灣的慈善需求做為考量,在島內尋找合作夥伴,共同創造「共生」、「共老」、「共好」的合作關係,關注一些慈善議題。讓慈濟的能力、資源與影響力,在臺灣創造出一些別人做不到、可是我們能做到的事。
問:即使五十年來,由市井小民所組織的慈濟因為投入善行而被看見;可是五十年後,為何依舊有許多人不斷在問:慈濟人在哪裏?
答:任何一個組織或專業,都是可以被質疑的,就像很多人也會質疑社工的專業。組織必須很健康地去面對任何人對它的質疑,我們無法要求別人怎麼來看待我們,即便你再潔身自愛,社會觀感也無法是人人滿意的一百分。
知名的芝加哥交響樂團指揮慕提(Riccardo Muti)前陣子來到臺灣,今年七十一歲的他也是位聲樂家、作曲家,在接受專訪時提及:「我不在乎誰喜歡我或討厭我,我只在意人家是否尊敬我;因為若他們尊敬我,自然就會願意跟隨我。」
人們或許可以不喜歡慈濟甚至汙衊,但慈濟的慈善行動力、執行力,是多數人認同與尊敬的。就像今年年初的南臺灣大地震,在這種關鍵時刻,依舊有很多人跟著慈濟投入救災。
慈善組織就是要有這樣的視野、心態與格局,畢竟慈濟志業龐大多元,不可能面面俱到,甚至我們還要試著去接受一個組織的不完美,就像一個人接受他自己的不完美;畢竟凡夫在世,不可能全然無私或完美,組織也是一樣的。至於,要如何面對那個不完美?我們只能盡力去做,讓它臻至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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