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環保站眾多年長者，謝素珍（左三）總是笑容滿面，就像對待自己的父母一樣。

銀髮族來到環保站無償付出，
志工團隊回報以熱忱 、  敬重 、  擁抱與呵護，
就像每天問候自己的父母：
「老菩薩 ，  今天心情有沒有很好？」

清晨七點多，謝素珍踏進雙和環保站，穿上圍裙開始忙碌。她先是架起眼鏡規畫著運載物資的路線圖，接著來到環保車旁，開車的志工看著路線圖點點頭；她逐一扯了扯車身上的繩索確認是否牢固，再向駕駛座探頭，「等一下！」她轉身取了安全帽親手為車內的志工戴上，「戴這樣比較美啦！」志工靦腆地笑了，她輕輕地關上車門，微笑揮手，望著環保車出發前去載運物資。

近五百多坪的環保站裏，只見她四處穿梭，不時接聽電話，了解雙和地區各回收點對運載物資的需求，同時也掌握環保站裏哪些已經分類完成的物資必須運出；她時而來到不同的分類區塊，彎下身，蹲在老人家坐著的小板凳旁，「老菩薩，你來了喔！今天心情有沒有很好？」

她輕拍老人家的背，又或者給他們一個擁抱。日前，一位即將步入八十歲的志工向她提起：「阿珍，你可以做一件圍裙給我嗎？」阿嬤望了望自己身上褪了色的破舊圍裙，羞赧地看一看她。

謝素珍爽朗地答應了，她想起不久前趁便宜剪了一塊西裝布，黑色的布面正好不怕髒，怎麼看都莊嚴；還依著阿嬤的要求，縫上兩個大口袋。這天她帶來圍裙，但路過阿嬤常坐的小板凳，還沒看到老人家。

近中午，九十一歲的王根枝拄著柺杖步出環保站。「老菩薩！要回家了喔？」謝素珍上前摟了摟她，貼在她重聽的耳邊說道，同時從自己的圍裙口袋翻出幾顆葡萄，放入她的手心。

微風輕拂著王根枝亮白的銀髮，她微笑著，始終安靜而靦腆；待她緩緩地坐上兒子的機車，機車噗噗地啟動離去。

我好奇謝素珍的圍裙裏為何有那幾顆新鮮的葡萄。她笑著說，志工偶爾帶來食物共享，也撒嬌地要她「一定要吃」，她總是微笑答應，忙碌之間暫時將食物往口袋裏擱，有時又轉而與其他志工共享。綿密的人情藉著她的圍裙口袋流淌。

轉眼，謝素珍已不在我身旁，在不遠處，她為那位阿嬤圍上圍裙；阿嬤轉身旋了一圈，裙角穩妥地包覆著小腿，樣式挺拔，阿嬤開心地笑了！

一生習慣照顧人

謝素珍是雙和環保站負責調度現場的窗口，一週有四天在這裏忙碌，另外有一天要去幫女兒照顧孫子。

十四年前，放下事業、全職投入志工之前，謝素珍是一位裁縫師。童年時，她隨著父母自嘉義北上，爾後進了中和的紡織廠上班，手藝成熟之後，她請了四、五個員工，開起裁縫店，也養育兩個女兒分別成為牙醫師和理財專員。

環保站節奏忙碌，謝素珍（左）不時接聽電話，了解雙和地區各處載運物資的需求。

她的小兒子因為早產而有重度智力障礙。曾經在參訪教養機構時，她看著一位老師必須同時照顧八位院生，當老師正在教導其中的一位綁鞋帶時，其餘的七位只能發呆。謝素珍轉身離去的同時，眼淚簌簌地流下，她決定結束裁縫店，專心教導兒子。

兒子自啟智學校畢業後，謝素珍天天帶著他爬山、或者教他做家事。偶然，她想起鄰居說，離家不遠處有個慈濟環保站，她想，那裏若有四、五十個志工，不論是分類瓶罐等瑣事，只要每個人教會兒子一件事，兒子等於同時擁有四、五十位老師。

「是我兒子『度』我進來環保站的……」四十八歲時，她與兒子開始做環保；起初憂心兒子害怕陌生的環境、沒有與人互動的能力，沒想到如今能夠離開她的視線，跟著環保車出門載運物資。她也從照顧兒子的母親，逐漸成為照顧整個環保站的志工窗口。

出勤代表平安

謝素珍偶然看見自己的機車上掛了一包新鮮的菜葉，這份小禮物讓她不由得會心一笑。

七十八歲的劉新金上午在家附近的菜園忙碌，午後一點多來到環保站，坐在布滿工具的工作檯上敲敲打打。

劉新金原本在彰化老家務農，十多年前妻子離世，兒子擔心他獨居，觸景傷情，於是商請父親北上同住；家附近正好有一塊田地，老人家一如往常耕種，園子裏隨著不同的季節，種作著種類繽紛的蔬菜。

農活結束的午後，他到附近的公園運動，儘管認識許多年紀相仿的朋友，或許因為個性木訥，不善與人交往，彼此互動也僅止於打招呼。直到三年多前，家人鼓勵他來到慈濟環保站，也成為他每天固定的去處。

但一連五天，他缺席了；謝素珍掛念著，於是騎著機車前去家裏探望。兒子笑著請她放心，或許是他正忙著菜園的拓墾，忘了前去環保站。沒想到，隔天謝素珍與他在公車上巧遇，他正往醫院領取長期處方簽用藥。

他聽著謝素珍在他耳邊掰著手指頭細數，從哪一天起不見他的身影，又擔心地去他家探望，「你這樣休了十天耶！」謝素珍頑皮地說。「我哪有！」他嘴角微笑，也感受自己被人需要；隔天起天天準時報到，忙到下午五點才離去。

要聽兒子的話

這一天，謝素珍又外出，此行是拜訪八十四歲的環保志工許瑞英。她曾與兒子、媳婦在美居了住十九年，培訓受證為慈濟委員，六十七歲返臺後，從《慈濟》月刊附錄的聯絡資訊，打電話尋來雙和環保站當志工，眾人暱稱她「美國阿嬤」。

美國阿嬤每天清晨五點多早起，前往環保站；幾天前，她在電話裏憂愁地向謝素珍說道，前不久兒子關心她，也談到某個生肖近期要盡量少出門，避免跌倒，才能趨吉避兇、化險為夷。

謝素珍安撫著她：「老菩薩，您聽兒子的話，乖乖在家，我們約好五天之後見喔！」幾天後，謝素珍又接到阿嬤電話：「我這幾天胸口悶，人不舒服……」

謝素珍於是前往探訪，阿嬤很開心，俐落地拿出了兩個精巧的透明咖啡杯準備熱飲，又引領我們進臥房，欣賞書架上各式相框中的生活紀念照。

謝素珍帶著兒子做環保；兒子日漸開朗，她也從照顧兒子的母親，成為照顧整個環保站的負責窗口。

我好奇地問美國阿嬤可有過什麼煩惱嗎？她不改爽朗的風格答道：「沒有！」她說，身體硬朗是老天爺給的財富，這一生只管能夠用這副硬朗的身軀多付出；她又說，年紀大了，毋須有太多索求，如果有一天睡夢中離世，爭來的索求最終也是別人的。

當我問及，這幾天在家休養，身體還好嗎？她癟著嘴，依然豪爽地說：「沒有！我在家閉關……」

關懷量身訂做

謝素珍說，早年開裁縫店做生意，總是依著每位客人的需求修改衣服，即使是客人沒有說出口的，她也憑著裁縫師銳利的目光，極盡所能地為客人設想、修飾衣服的每個細節。

這分體貼入微，也表現在她和環保志工的互動上；面對眾多老人家，她總是笑容滿面，「就像對待自己的爸爸、媽媽一樣啊！」

然而，當人們進入老年，面對身心功能衰退的歷程，不論是日常生活的節奏、情緒、社會互動等，都容易產生特別的習慣，甚至有時對陌生環境也會產生不安全感。

志工關懷團隊關照人數眾多的老人家們，也費了一番苦心。輪值血壓站的醫護志工張敏如說，就像即將步入老年的自己，當為家庭、事業奔忙的子女對她表示關心，她總會開心好幾天；同樣地，在節奏繁忙、人際網絡相對疏離的都市裏，老人家也總是期望能夠獲得滿滿的關愛。

謝素珍說，許多長輩做環保持續十幾年，彼此熟識，也建立深厚的情感，「愛的存款」足夠，彼此有互動默契。每當有新進的年長者，她總是親自交託給不同分類區裏投入最深、最久的老人家陪伴，「老菩薩，你要幫我照顧新來的菩薩喔！讓他來這邊也歡喜……」

也有些許失智症狀的老人家在家人的陪同下前來，謝素珍總是耐心而微笑地向他的家人說道，環保站裏節奏忙碌，志工團隊難免因有照顧不周之處，邀請家人同行，「我們一起來愛他！」

每天在現場奔忙的謝素珍背後，還有一組志工關懷團隊。環保幹事林秀綢說，季節交替時，老人家難免身體不適，志工關懷團隊會前往家訪，特別是關心獨居的年長者是否需要生活協助。

關照左鄰右舍

三年多前，志工團隊開始在每週三午後舉辦讀書會，共修佛典。這天，四十多位老人家與講師羅恆源討論了因緣果報；尾聲，羅恆源徵詢有誰願意分享心得，七十六歲的戴阿嬤接過麥克風，娓娓說起甚少提起的瀕死經驗。

信仰一貫道的她曾經到佛堂禮佛時休克，送醫急救；在昏迷中，她依稀見過佛祖。

戴阿嬤的經驗引起共鳴，臺下紛紛私語。話說開了，對於未知的未來，似乎也沒有什麼害怕可言了。

羅恆源自幼住在鄉下農村，與老人家互動是童年時再平常不過的經驗；農村裏的宗教信仰多半是佛道相融的民俗宗教，敬畏自然、注重因緣果報。羅恆源也能將佛法道理轉以老人家普遍能夠接受的話語講述。

對關懷團隊而言，讀書會意外地打開了一扇窗。當老人家分享時提及自己的心情或煩惱，志工傾聽在心，適時回應老人家所需要的關心或援助。

拜訪銀髮志工前，謝素珍挑了幾樣年長者喜歡吃的水果；老人家難免身心不適，志工不時會前往關懷。

採訪的這日，志工團隊之一的紀換皺著眉頭說道，八十一歲獨居的環保志工陳阿嬤到她開的素食店裏買粥，一口氣買了四碗，「用電鍋熱過，我可以吃好幾餐……」

紀換多問了幾句，才曉得陳阿嬤近日準備接受白內障手術，卻沒有跟兒女提及，就怕給孩子添麻煩，也不願意志工去家中探訪。紀換說，陳阿嬤有提到幾天後會再到店裏買稀飯，她會準備好陳阿嬤喜歡的咖哩飯，讓她換著吃，屆時再試試能否進一步關心。

儘管問題一時不明朗，關懷團隊的志工依舊掛心留意著，關照的網絡時常是這樣形成的。他們都是雙和地區在地的慈濟委員，經常討論彼此發現的異狀，以及合適的關懷做法，並且適時互補，照顧好銀髮志工們。

交織周全網絡

研究高齡發展，同時也曾經擔任長照據點評鑑委員的慈濟大學謝穎慧助理教授說，對年長者的長期照護，必須仰賴社區在地的組織籌組進行，原因在於社區成員彼此熟識，除了容易培養彼此的共識與默契，也較為清楚每位年長者的生活習慣和人際網絡，「在地人也不會來來去去，能夠對地方付出心力、長久經營。」

此外，謝穎慧說，老人家透過志工服務等方式，踏出家門投入社會參與，就容易產生人際網絡的連結；一旦老人家幾天不出現，其他的社區成員就會聯絡關心，如此即能減少獨自一人或有身體不適、難以自我照應的危險，「這可以避免老人家跌落社會網絡之外，而失去關照。」

謝素珍的到訪關心，讓環保志工十分歡喜，禁不住聊起生活瑣事。

關懷團隊回憶起罹癌去世的張阿嬤，平常獨居，生病時則由兒子為她送飯。或許是退休之前任職公司主管，張阿嬤個性較為強悍；和張阿嬤同一個分類區、彼此就坐隔壁的許阿嬤，每天早上會先幫張阿嬤準備好開水，「她曉得張阿嬤和別人沒話講，就特別照顧她，不讓她感覺孤單。」

一日，志工吳燕雪前去環保站途中，遇到在路邊小歇的張阿嬤；暖陽下，張阿嬤的一頭白髮泛著光亮，吳燕雪陪著她坐了一會，再扶她起身，繼續緩步往環保站前進。

「張阿嬤喜歡打扮，說這一生最愛美，即使生病了，每天還是漂漂亮亮的……」紀換說，志工們去醫院探訪時，張阿嬤神智清醒，卻似乎知道自己時日將盡。

志工們陪她一起念佛，直到半小時之後、離去前，都未曾知曉張阿嬤已然帶著微笑安詳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