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教育 從克難到逢春
▪ 撰文‧凃心怡|攝影‧林炎煌

[圖說]分布泰北的難民村,村村寨寨都有一所中文學校。一九九六年,慈濟為昌龍村興建水泥磚房,有感於村內中文學校校舍破敗,隔年又為其興建教室,成為孩子們安心就學的堡壘。
「只要中文不斷,根就永遠都在!」
當年祖輩們咬牙傳承的根本,如今鄉愁雖已不是鄉愁,
但在全球中文熱的此刻,年輕一輩憑藉著語文優勢,
站上希望起點,人生逢春……
人們常說,語言是民族的命脈。對此,從小在難民村長大的華人子弟顏協清毫無存疑:「數十年來,因為征戰,我們被迫離開家鄉,但只要中文不斷,我們的根就永遠都在。」
時代遷移、歷史更迭,一再影響著這群泰北孤軍後裔的發展。但從撤退、打仗到安定,無論路途多麼崎嶇、生活多麼刻苦,只要在一個地方能停留上一兩個月,學校就因應而生。
教育,是這群華人子弟漂泊生活中最肯定的堅持。為了不中斷中華文化的根,他們曾經吃盡苦頭,卻也因此造就了泰國北部清邁、清萊等地,中文學校遍地開花。
根據泰北文教推廣協會統計,僅是清邁、清萊兩府,就有九十二所提供中文教育的中小學,而這些小學遍布在各個華人軍隊所建立的村落中,依照村落與學校比例來看,幾乎每個華人村都有一間中文學校。
顏協清笑說:「以前學生埋怨,其他同學從泰文學校放學後就可以去玩,但他們卻得要到中文學校繼續上課,感覺念了也用不著。」
但怎麼也想不到,隨著中國大陸經濟持續發展,華語成為全球第二大語言,就連出口及旅遊業興盛的泰國,也自中小學起就普遍開設華文課程,有些學校甚至列為必修課。中文,一夕之間變得炙手可熱。
一村一校,克難辦學
來到清萊府茶房村顏協清任職的光復中學,談話到一半,辦公室來了幾位工人運進一臺新的影印機;身為校長的顏協清解釋,要換這一臺新機,他可是百般掙扎。
「之前那臺已經有八十多萬張的印量,修了兩次捨不得換,這次是真的不能動了才咬牙換掉。」光復中學不是沒有經費,但造就校長發揮勤儉精神的,正是過往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六十年前,當顏協清的父執輩們隨著軍隊在泰北山區落腳後,便在各個村莊一角清出空地,搭起一間又一間的茅草房;學齡孩童拉來家中矮凳,拿幾塊木板釘張桌子,就是讀書識字的學堂。
「這不是說說而已,我可還保有證據呢!」談起當年的克難,顏協清走進住家倉庫搬出一張小桌子,那是四十多年前念書時,鄰居幫他釘的。
桌子結構完整,但近眼細看,木板粗糙,桌面因接縫空隙大而不平整。顏協清笑說,這用來放書可以,要寫字可得再找本書墊著,「但在當時,能有張桌子已算是奢侈了。」
顏協清回憶,當時學校什麼都沒有,冬天入夜早,學生還得輪流提煤油燈到教室,透過豆粒大小的微光看清老師在黑板上的書寫。然而,克難的不只是硬體,師資來源更是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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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早年難民村生活困苦,父母皆外出工作,中文學校常見到小朋友邊上課邊照顧幼小的弟妹;簡陋環境下,孩子克難學習說中文、寫漢字,在異鄉傳承中華文化。(攝影/黃錦益) |
「有點知識的軍人就是現成的老師,但有學識的人不多,山區道路又不通,也無法從外面聘請老師,一位老師教兩三個班級是常態。」如今身為校長,顏協清憶起過去,不得不坦白地說:「老實說,真的是誤人子弟。但那個時代背景,能有位老師教個幾分鐘都是萬幸。」
難民村生活普遍困苦,許多學生連一個月二十泰銖的學費都繳不起,但大多數的學校仍然寬容,「辦學校原本就不是為了賺錢,而是要延續中華文化;只要孩子們肯學習,學校咬牙也要收。」語末,顏協清心痛地說:「但是也有些家庭因為臉皮薄,就讓孩子輟學了……」
學費來源不穩定,相對就縮減老師的薪資,一個月能拿到四、五百元已經很不錯,老師們通常仍得到地裏做農活;若遇收成時節,十天半個月都得停課;倘若遇到老師辭職,停學三、五個月都不算長。
經濟與師資問題,連累學童教育,以顏協清為例,他念完小學時都已經十六歲了。
另一位國軍後裔李開明也對當年那段艱辛的求學路印象深刻。「當時哪來課本?都是讀古文,老師用毛筆一本一本地抄寫給我們。」由於師資並非科班出身,教的都是腦袋裏還記得的古文,李開明印象中,光是《增廣賢文》他就足足念了兩年。
寫中文、學算數,並透過老師的一字一句勾勒中國五千多年的歷史足跡,所以即使李開明離開雲南家鄉時,不過是個八個月大的小娃,但對故鄉與民族的認同卻猶如已經在那裏住上一輩子般深厚,「當時讓我們學中文,不是真的要長知識,而是讓我們能說中文、認識中國字。」
李開明拿起桌上的清茶,啜了一口潤潤喉,「說白一點,當初我們仍然抱持希望,盼望著總有一天能夠打回故鄉去……」
查禁歲月,為傳承而教
回歸故鄉的心念、中華文化的傳承,難民村即使辦學艱辛,教育仍是最寄予厚望的大事。
這群孤軍及後裔居住泰國幾十年,堅持一村一校地推行中文教育,令泰國官方深感威脅。一九八五年四月十五日,泰國新年過後,政府嚴禁中文教育,不僅查封校地、沒收財產,還以泰文學校取而代之;中文書籍一經發現,立即沒收焚毀,並嚴禁臺灣的教科書入關。
中文教育的禁止,對村民的打擊很大,卻也更顯堅強,各村皆以不同方式繼續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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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回賀村裏,泰文小學師生開啟一天的學習(上圖)。泰北各村普遍設有泰文學校,但是華人子弟仍利用課餘至村民自辦的中文學校學習。經各方資源挹注,中文學校設備提升,如帕黨村培英中小學(下圖),不僅教室陳設完善,教材也與臺灣同步,簡陋校園和書本不足的情形已成為歷史。 |
我們來到海拔一千多公尺的清萊府回賀村,拜訪當年查封時期在此任教的老師李德俊,他拿出一本《聖經》,直說:「這就是我的方法!」
李德俊畢業於泰北回海聖經學院,有感於山區教育匱乏,當年他完成學業後,便自願來到偏遠的回賀村教小孩學中文。
「那時沒有中文課本,我就以《聖經》充當,沒想到之後反而成為最佳的障眼法。」有幾次,泰國教育官員闖進教室,強制要求李德俊離開,不准傳授中文,只見李德俊氣定神閒,拿出《聖經》回答:「我正在傳教!」
位於帕黨村的培英中學,每當官方來檢查時,便將學生帶入村內的老兵安養中心,說這些孩子都是老人家的孫子,只是來探望爺爺們而已。
躲避檢查的方法各不相同,最常見的作法,大概就如顏協清所屬的光復中學——將學生與老師分散在不同的民宅中教學;更甚者,就是躲在觀音廟、山神廟等上課。
「各村配合政策,讓孩子到泰文學校念書,但是清晨跟晚上,就利用補習的方式讓孩子學中文。」顏協清回憶八五年起這段長達六年禁止中文教育期間:「老師們各自選擇授課的地點與時間,總是要到月底領薪水時,大家才會碰上一面。」
顏協清十六歲小學畢業後,就回到學校擔任教職,至今已近四十年,那段被查禁的歲月最教他刻骨銘心,「即使在瓜棚下也要教下去,中華傳承不能斷。當時我們一窮二白又沒尊嚴,如果連根都失去,真的會喪失活下去的信念。」
解禁中文,外援大量湧入
泰國禁止中文教育後,村民們除了暗地裏繼續教授、學習,也爭取中文教育的復興;直到一九九一年,泰國政府終於全面解禁中文。
「中文教育雖然解禁了,但是孩子窮、村民窮,老師更窮,教育品質令人憂慮。」慈濟志工梁安順談及當初,近百個華人村中,即使每一村都有自辦學校,但初中寥寥無幾,更別提高中了;孩子們就算有幸念到初中,畢業出社會後還是淪為低階的勞動人口。
慶幸的是,隨著柏楊《異域》一書的出版,泰北難民村的報導大量出現在華人世界。「當初,我從《國語日報》剪下一則則關於泰北的報導,明白孩子受教之難;來到此地後,開始思索我們能替孩子們做些什麼?」
和梁安順有相同想法的人並不少。來自港臺的支援不斷湧入,興建學校、設立獎助學金,甚至還有單位成立孤兒院。而慈濟基金會衡量評估後,決定於清邁興建學校。
在政府支持及當地居民慷慨出讓土地下,二○○二年,座落在清邁府芳縣的清邁慈濟學校開始動工,三年後小學部正式招生,不僅吸引當地泰籍學生就讀,也招收難民村的學齡兒童就學。二○○七年初中部招生,今年五月更啟用中學部教學大樓,軟硬體設備完善,是當地許多人心中第一學府。
雖然礙於法規限制,清邁慈濟學校無法以中泰雙語教學,但仍堅持一週排入五小時的中文課程。校內無論泰文或是中文教師,都必須在暑假期間回臺灣受訓,充分了解華文環境,也學習品德教育。
「慈濟清邁學校的品德教育一直為人讚歎。」今年四月才卸任的前芳縣市長躂尼‧甘蒙拉靸納(Thanit Kanolrattana)有著華人血統,他認為過往的歷史糾葛,讓華人小孩對外界多了一層警戒心,往往也因此成為校園中的頭痛角色。「但是慈濟學校的老師不僅僅是授課,許多孩子在這裏得到愛,心態改變不少。」
躂尼說:「雖然慈濟學校成立才短短七年,卻吸引全國各地多所學校前來參訪;教育部甚至舉辦活動,邀約各校校長與老師前來研習。可見慈濟學校的影響力已遍及整個泰國教育界。」
情勢翻轉,全球中文熱
泰北地區的中文教育,在各界愛心灌注與當地村民堅持下,穩穩向前踏步。
六年前,顏協清曾經參加一場泰國教育部舉辦的會議,討論議題即是華語課程的發展與展望。會後,他聽見隔壁桌一位校長說:「只要有老師肯來教中文,我們學校一個月的月薪可以給一萬五千元泰銖!今天不教中文,根本走不出去。」一萬五千泰銖,差不多是當時一般教職薪資的一點五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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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泰北山區毒品氾濫,七年前開始招生的清邁慈濟學校,除提供山間泰籍與華裔學童就學機會,更重視品德教育,成為泰國教育部人文教育示範學校。今年五月,中學部大樓完工啟用,為初中、高中學生提供更臻完備的學習環境。 |
顏協清聞言,內心有諸多感嘆與唏噓,「想當年,我們都是偷偷摸摸、毫無尊嚴地在學中文;一到公共場所,就像啞巴一樣,連一句華語都不敢說。」不過十幾二十年光景,誰能想像大環境的變化猶如鯉魚翻身,迴旋地又急又猛。
如今曼谷地區,精通中泰文的人通常能獲得豐厚的報酬,顏協清說,「只要會說中文,即使僅是高中畢業,也能獲得與大學生相當的起薪。」
「現在只要在車站看中文報紙,就會有人走過來問:『你是在哪裏學中文的?有沒有老師願意到我們這兒來教中文或是開分校?』」顏協清所在的光復中學,更時時接到曼谷地區打來的電話,希望能夠派幾位老師前去支援中文教學。
顏協清例舉學校的兩位老師為例——有一位老師每週一天下山教中文,一個月即能賺到五千元泰銖,還能額外領取兩千元車馬補助費;另一位主任兼任兩所學校的中文教職,一週不過三天課程,就能賺取一萬四千泰銖,再加上光復中學的正職薪資,累計就能領取兩萬多泰銖,「這在山上,可是一筆不得了的數目呢!」
九年前,顏協清看準了全球中文熱,利用每年四月長假開辦中文班課程,招收泰國各地的學生,一個月的課程收費八千,每次都能吸引上百名學生報名,甚至有人遠從普吉島而來。
「泰國教育部很支持我們這麼做,還頒發『教學技術特等獎』表揚。」顏協清放鬆地往椅背一靠,「誰能想到有今天呢?」
遍布在泰北山頭的這些中文學校,像光復中學這樣合法申請的不過四所,其餘雖不能以正規學校論之,僅能算是中文補習班罷了,但隨著中文興起,師生境遇已不可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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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父親是中國雲南富農地主的顏協清,因戰爭與鬥爭舉家逃到泰北,一切從零開始;四十年來,他投身泰北中文教育,期待讓新生代能在泰國土地上揚眉吐氣。 |
走出荒山,他鄉已是故鄉
中文優勢,受惠的不只是教師而已。
一天,我們經過茶房村,在當地雇車要前往滿嘎拉村,幫我們開車的司機今年二十四歲,是家住茶房村的青年賀生泰。
談起教育,賀生泰大呼當年真是太辛苦了,「早上五點半要去念中文,六點五十分回家吃早餐,又得趕去泰文學校;四點四十分放學,五點半又要去中文學校念到七點半……」賀生泰笑說:「大人們忙到連吃飯時間都沒有,我們是念書念到沒時間吃飯。」
問賀生泰可曾想放棄學中文?他搔搔頭不好意思地說:「當時覺得念了也沒用,泰文學校又不考中文,是曾這樣想過……」
「兩年前我到臺灣的工廠當翻譯,一個月薪資一萬七千元新臺幣,直接給現金;當大把鈔票捧在手上,我不敢相信自己才高中學歷,就能擁有那麼多。」最近賀生泰剛結束掉那份工作返回泰國,但在我們談話半個月後,他又要飛到臺灣做另一份薪水近三萬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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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祭祀的傳統在泰國華人生活中繼續傳承著。家中的天地君親師牌位前,李開明持香禱念,懷念父親。如今經濟寬裕的他感嘆:「沒有第一代的努力,哪有我們第二代的成就?」 |
賀生泰拍了拍座車的方向盤,眼睛閃著驕傲,「這一臺車要八十六萬泰銖,雖然是分期付款買的,但臺灣工資讓我足以應付這一切。」
沿路上,他滔滔不絕說著夢想,「賺夠錢後,我想回來蓋民宿;蓋一間房子要十萬泰銖,我打算蓋十間,再拚個十年就差不多可以退休了。」
賀生泰是國軍後裔第三代,我問他,不想留在臺灣生活嗎?他堅決地搖搖頭:「這裏才是我的家。」
相對於顏協清、李開明這些第二代人,賀生泰出生不久就歸化泰籍,當時國際情勢大勢底定,返回中國故里已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因此他們這一代對中華文化的情感也相對淡薄。
初識賀生泰時,他要我們叫他阿華就好,這是爺爺給他取的小名;有趣的是,賀生泰這個名字也是爺爺替他起的,「顧名思義就是生長在泰國,可是爺爺希望我不要忘記自己是華人。」
但賀生泰真的有符合爺爺的期望嗎?「爺爺跟爸媽都會講以前在家鄉的事情,但是我生長在泰國,從小結交的大多是泰國朋友,我覺得自己是泰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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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身為華裔後代,賀生泰在泰、華不同的教育文化交融下,擁有同輩所不及的語言優勢;開著新車,年僅二十四歲的他對未來充滿自信。 |
當年,老一輩為了延續中華文化,堅持中文教育,甚至還盼著哪一天能夠回到家鄉去;如今到了第三代、第四代,學習中文早已不為民族情感,而是為了要立足社會,這個社會是自小出生成長的泰國。我想,這或許是祖輩們所不能預想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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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第三代與第四代逐漸泰化,像顏協清這些第二代人難免心中有些疙瘩,但也明白現實與理想的差距,「我們這一代就知道回不去了,他們這一輩只希望能脫離過往所受的苦,一步步往上爬;能過上好生活、有尊嚴地活著,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年輕時,顏協清在難民村普遍窮困階段,一天睡不到四小時勤奮工作。他永遠記得父親問他為何要如此拚命時,自己所回答的那兩句話:「我們在黑暗裏過太久,總要有天亮的一天。」
如今泰北難民村可已天亮?顏協清神情堅定:「以前我們苦,但不願意低下頭來;現在我們是抬頭挺胸地看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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