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濟傳播人文志業基金會




慈濟月刊第525期
2010-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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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離 若笠旱之苦

◎撰文‧凃心怡 攝影‧蕭耀華

若笠沒有特產,也無觀光條件,在靖遠縣,它以旱聞名,以窮問世。
「為了要在故鄉繼續生存,我們想很多辦法,
挑水願意,買水也甘願……」
水窖可以維持人畜飲水,卻無法改變貧窮面貌。
半個世紀前,綠地滿山、水草及胸、
雨水充沛、土壤肥沃的美好家園,
如今卻成為連填飽肚皮都有困難的旱地,
一批又一批人們被迫舉家遷離……


那座山只有生育我,沒有養育過我。」回憶起故鄉,張克伯說話時神情很平靜,但略帶乾啞的嗓音卻走露了他的沈痛。

二十前,家住甘肅省靖遠縣若笠鄉的張克伯討了媳婦,陸續生下三名娃兒。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他很快意識到,家裏那幾畝旱地連填飽肚皮都有困難,如何支付得起孩子的教育費?

僅有小學五年級學歷的張克伯,不想再讓下一代輸在起跑點。只會面朝黃土背朝天在農地討生活的他,雖然沒有錢、沒有技能,仍提起膽識走出大山,靠著拚搏養家的心念,到城裏闖出一條生路來。

六年後,張克伯成功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舉家逃離若笠。」逃?不明白的人會覺得這個字講得太深沈,但前半輩子都生活在若笠鄉的張克伯,覺得這個字眼用得恰如其分,「迫切地想離開一個沒有希望的地方,不是逃,不然是啥?」

天不下雨,農人無語

若笠鄉位於靖遠縣西南方一千八百公尺的高山上,古稱「西塬」。塬,是存在於中國西北黃土高原的一種特殊地貌,因為流水沖刷而過,四周陡峭、頂上平坦。若笠鄉正座落在這個山中台地上。

若笠鄉總面積四百三十三點五五平方公里,最熱鬧時有三萬多人口。山大溝深,扣除居住土地,平均每戶人家能擁有三、四十畝田地,理應戶戶代代吃喝不愁。但現實卻不是如此。

若笠鄉年均降雨量兩百四十公釐,而年均蒸發量卻是降雨的七點五倍。旱,是若笠人日復一日都得經歷的天災。

豌豆、扁豆、玉米、小麥……細數若笠山上的農作,清一色全是旱作。即使已經種植耐旱作物,並且包覆地膜避免珍貴水分蒸發,或是將水注入水壺裏,一秧一苗地澆灌,迫使發芽,若笠●上的作物仍然不爭氣,廣種薄收。以小麥為例,一畝地最多只能收成兩百斤,比起雨水豐潤些的地方能收成六百斤作物,若笠農民付出的勞力大半是付諸東流。

上世紀七○年代開始,降雨減少,一畝地收成兩百斤逐漸成為天方夜譚,「如今若能收成五十斤,農人就要歡天喜地唱起豐收曲了。」張克伯悠悠地說。

天不雨已經是上天給若笠人最嚴苛的挑戰,而塬上嚴峻的春風更添增耕作困難。「塬上最豐沛的水分來自隆冬降雪,雪花在春天融化後,水分沿著細縫滲透土壤,大半播下的種子都能發芽。可是春風一來,颳走大半土壤,空留底層無水的沙土。」張克伯苦笑,「春風吹又生」的俗諺並不存在於若笠,「能怎麼辦?只能無語問蒼天。」

若笠山上的農戶自嘲到田地要做的活,不是掘土翻地,也不是澆灌灑水,「而是坐在山丘上,盼著遠方那片雲能夠飄過來,下幾滴雨來賞口飯吃。」

泉眼乾涸,水窖苦空

若問為什麼天不再下雨?樸質的若笠農人不說全球暖化也不談氣候變遷,只是維持一貫地認命態度,說:「問天吧。」

馬宗菊回憶,早年還有幾口泉眼供人取用,雖然一天得耗費幾個鐘頭來回取水,混濁的溝泉得沈澱才能飲用,但至少還有水可用。「冬天就剷雪儲存,要煮飯、喝水,就挖一勺到鍋裏讓它融化。」降雨量愈來愈少,地下泉眼乾涸消失,而冬天原本及膝深的厚雪更是逐年淺薄。

後來,若笠人多在庭院打水窖,夏天多少集些雨,冬天就剷雪入窖。「我就有三口,這一口喝完了就去另一口挑水喝。」馬宗菊說:「如果我們夠勤奮地去集水,一整年喝水是沒有問題的。」

人們辛勤的集水、集雪,僅夠人飲,頂多洗臉擦手,洗澡根本是妄想。馬宗菊的女兒張淑琴一直到考上高中、到縣城去念書,才真正體會到洗澡是什麼滋味。

「當同學約我到澡堂洗澡時,我心裏面『哇』的一聲,洗澡耶,我只聽過這個詞而已。」當她洗了澡,卻湧現兩個矛盾的心情,「感覺很幸福,但也覺得很奢侈。一場淋浴下來的水,是山上兩天的飲用水量。」

若笠人建水窖集得生活用水,認為終於和大自然取得平衡,不過更大的挑戰隨即而來。二○○三年起連續六年大旱,家家戶戶的水窖幾乎是空得能發出聲鳴。

副鄉長雷凱永遠記得,四年前他來若笠就職的那一天,「往每一口水窖裏面探,都見到底,丟個桶子下去還聽得到桶子和窖底碰撞發出的聲響呢!」

水窖起不了作用,人們只能等政府的水車上山救濟,或是花錢到山下拉水上來。山路崎嶇,一趟路到山下至少也要兩小時,油資再加上基本的水費,拉一車水僅能飲用一個月,就得花上八十元人民幣,估算要賣上八十斤小麥或到縣城打工三天才有得喝。雷凱嘆息地說:「我們常說這兒是水貴如油,可一點也不誇張啊。」

莊稼絕收,逼入絕境

連續六年大旱影響基本飲用水,更別提原本就收穫不豐的旱地收成量。「莊稼絕收了,連來年的種子都沒有。」跟張克伯聊起若笠的年平均收入,只見他笑出聲來:「我們種的莊稼全進自己的肚子,還吃不飽呢,哪裏有多的可以賣錢?」

「唯一的生路,就是下山打工。」張克伯和多數的若笠青年一樣,除了農耕之外沒有其他技能,也沒有學識,只能當個小工,一天工資僅十二元人民幣。廉價的勞動力卻也沒將張克伯逼回家,「苦啊,至少有做就有收入。」

住的是幾根木頭架起來的工寮,吃的是粗糙的大鍋飯,張克伯盡量省下每一分錢,溫飽山上的家人。後來三個孩子陸續上學,寄宿親戚家,太太下山和他一起打工,每三個月帶錢回去供付吃住與學雜費用,三天後又揮別孩子下山拚搏。「小孩肯定捨不得我們離開,可是他們很懂事,不哭不鬧。」

父母與子女分隔兩地,彼此的心豈能好過?孩子的貼心最終讓張克伯感到遺憾——成績一向名列前茅的大兒子在高考前放棄學業,「問他什麼原因也不說,就說不想念要去工作。」張克伯愈說眼眶愈發紅,「當時天很熱,我想讓他知難而退,於是送他到工地去做最艱苦的小工。」

含著下唇,張克伯不讓眼淚掉下來,「孩子的心思我怎會不知道?他希望跟我們一起努力,賺夠錢在山下買房子,讓全家人能在一塊兒生活。」

青壯年人口外出打工,若笠山上非少即老,竇學仁講起孤獨在山上生活的母親,同樣也是紅了眼眶。

三位姊姊陸續出嫁,他和小妹到城裏打工,山上就只剩積勞成疾的寡母,「有一次我媽到山上放羊突然病倒,四下無人沒法求助,眼睜睜看著羊跑掉,她爬著回家,鄰居才給我打電話。」

在若笠,拖累一家老小的,不是人的個性不夠積極奮進,而是地理條件為生活帶來的無奈與限制。竇學仁俯瞰滿山黃土,不捨地說:「或許舉家出走,才能尋找到有希望的未來。」

不適人居,告別故土

若笠的旱況與不適人居的現況,政府注意到了。二十年前開始鼓勵移民,在山下供給田地並配給造屋材料。

有些是單門獨戶的撤離故土,有些為了壯膽量,約了二、三十戶一起下山照應。若笠從三萬多人口撤退到如今只剩下一萬多人。

三年前,協助慈濟執行水窖援建工程的顧秉柏,走過若笠鄉村村社社,見證大幅人口外移。有個村子只見著四戶人家,還有村子只剩一位老翁帶著孫子獨守。「老人告訴我,白天找不到人說話,天暗之後,儘管知道村裏沒有人,他還是會一一巡視門窗上鎖,因為他害怕……」老人說得辛酸,顧秉伯聽得心痛。

目前留下的僅鄉政府的行政人員以及沒有條件撤下山的人。馬海宮即是如此。

二十八歲那年,馬海宮的脊椎神經病變,逼得他腰伸不直、視力模糊。二○○八年,鄉政府把馬海宮一家人從深山溝裏遷到鄉政府旁,就近照顧。但是看著親朋好友陸續遷離若笠,馬海宮難道不心動?「我這樣殘疾的人到平地生活只會更加困難,在這裏還有鄉政府給我幫助呢。」

問馬海宮的女兒馬文轉,「想不想到山下去?」她毫不考慮馬上應答:「有機會給我去我也不去。」問她為什麼?這個十七歲的女孩支支吾吾,說都市生活她不習慣,又說山下天氣熱,好一會兒才表露實言:「如果爸爸媽媽都是健健康康的,就可以去。」

女孩的眼淚倔強地在眼眶打轉,「爸爸眼睛看不見,需要有人替他引路;媽媽不會說話,也需要有人來幫她。這樣的他們,到山下去會很辛苦……」

出生在這個家庭,又是大女兒,馬文轉認為自己本該為家庭奉獻。上小學那年因為弟妹都小,為了照顧他們,她延遲一年才上學,升初中也是同樣原因又遲一年到學校報到。「我想念大學,卻無法想像我離開這個家到外地去念書後,爸媽怎麼辦?弟妹怎麼辦?」

通往若笠的那條蜿蜒山路,原本只是鋪著碎石子的土路而已,七月底,鋪柏油的工程如火如荼展開。「這裏的人求雨,但雨一來,路就不通了。」雷凱解釋,塬上黃土屬砂質,雨水造成山路泥濘,過往來車容易打滑失足山谷;雨量再大一些,兩旁的黃土坡還會產生泥石流。

「雨不來,我們沒東西吃;雨來了,人們又不敢走出家門。」雷凱說,土石流問題關係整體地質環境結構,需要審慎評量,眼前先解決基本的交通建設。

「柏油路鋪好後,跟山下的距離也近了。」對於像馬海宮這樣沒條件下山的人家來說,或許一條柏油路,能把他們往心目中的好生活拉得更近些。

                                                                                        ●

若笠農人曾在田裏掘出新石器時代的陶器;在塬上,也還能看到明代駐軍囤田所建設的屯堡。為何當年有人選擇在這個苦旱地生根?

五十五歲的金自和回憶父親常常提起上個世紀五○年代的若笠,「滿山遍谷都是綠地,水草及胸,雨水充沛,土壤肥沃,一年的收成甚至夠吃十年!」當年山下人家最盼望將女兒嫁到●上去,好在飢荒之年獲得親家的食物支援。

金自和的父親上山後,應古人所說的「前榆後柳」,在新房前種了一棵錢榆樹,不只招財,還庇護後代。那棵榆樹至今仍挺拔在金家門前,但周邊景觀卻從一片翠綠轉為黃土層層,這前後不過半個世紀。

今年撤下山前,金自和在塬上種下十幾畝的小麥與扁豆,計畫九月收成,「明年開始在山下種地,山上的地就讓它休息吧。」

若笠鄉是禿窮之山、無水之地,它沒有特產,也無觀光條件,在靖遠縣它以旱聞名,以窮問世;而人們與這塊土地的別離,則是它最深沈的悲傷。離鄉人回望祖祖輩輩生根成長的地方,「『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這兒永遠都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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