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各界的小額捐款，撐起半世紀的助人善行，
各行各業的平凡志工，是訪視濟貧的前線主力。
五十年來，他們為臺灣弱勢家庭量身訂製關懷，以樸實真心彰顯──
人人都有布施、行善的能力。

二○一六年初寒流一波波，過年前夕的一個週末清晨，外頭是酷寒又大雨，志工陳麗珍卻一早出門，偕志工將阿珍（化名）接往慈濟會所，準備參加冬令發放與歲末圍爐。

阿珍精神疾病狀況已改善許多。她曾有過兩段不幸的婚姻，隨著兒子輕生便跟著精神異常了；和女兒關係不睦的她，之後也曾因躁鬱問題自殘多次。陳麗珍猶清晰記得，當年接獲慈濟基金會社工提報時，她立即趕到醫院急診室探訪雙眼翻白、頭低流涎的阿珍。

經過陳麗珍和志工團隊的多年關懷陪伴，阿珍如今能在冬令發放現場微笑招呼、自在出入，和當年的瘋狂判若兩人。她不僅已可打掃掙錢、養活自己，還每月固定捐款成為一名助人者。

在全臺各地區的慈濟冬令發放現場，許多照顧戶都有像阿珍這樣坎坷的人生故事。而針對貧病孤老、弱勢家庭所舉辦的冬令發放這項慈善傳統，在甫屆滿五十年的慈濟歷史上，也已連續進行了四十八個年頭。

投入慈濟訪視助人逾二十五年，陳麗珍從沒去想過，一個慈善組織走過五十年有什麼意義，「只知道有苦難人需要時，我的肩背可以借他們依靠一下、傾吐一下。看阿珍現在生活無虞，也能自己照顧自己，就是最大的安慰。」

事實上，絕大多數慈濟志工也都跟陳麗珍一樣，幾十年來就是單純地在做慈善服務。儘管所有的付出參與還得自費自假，但他們就是歡喜為之，驀然回首時，才發現已經走了那麼長遠的一條路。面對未來，他們依舊是平常心，繼續做該做的事。

民間慈善先行

所謂的慈濟慈善，狹義來說，就是當有人「提報」時，慈濟基金會便會依急緩輕重狀況，盡快請志工親往住處訪查了解；提報者可以是任何人或單位，甚至是當事人自己。志工評估後視情形提供補助並定期訪視。慈濟五十年來的濟助模式就是實地訪查，持續陪伴。

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一九五一年起，臺灣開始接受美援資助，直到一九六五年結束；翌年，佛教克難慈濟功德會成立，包括更早即在臺灣進行慈善服務的家扶基金會、世界展望會、基督教芥菜種會等機構，能夠在那時的臺灣社會出現並非偶然。

今年七十八歲的郭東曜，一九六四年成為家扶首批社工員，並在十年後接任臺灣家扶第一任執行長。他表示，早年民間ＮＧＯ的發展與政府能力密切相關，尤其戰後政府財政困難、社會福利闕如，相對地，民間組織發展空間便大。

即便郭東曜的父親是位醫師，但在小學畢業前，郭東曜也沒穿過鞋，那個年代的物資匱乏，是普遍性的。他在退伍後曾到初中短暫教書，一九六○年代的月薪約新臺幣七百八十元，公教人員還能領到米、油、鹽等食物配給。不久，他轉往民間組織的家扶中心當社工，起薪即有一千五百元，是教職的兩倍，足見當年政府是多麼自顧不暇。

當時臺灣經濟發展正邁入所謂的「黃金十年」。「客廳即工廠，許多人白天工作，晚上返家又繼續『加班』；彷彿二十四小時在拚命。」郭東曜印象中的社會氛圍即為如此。國家拚生計，無法兼顧其他，「社會工作的開始，就是因為政府無能為力，所以鼓勵民間或宗教團體來發展。」郭東曜強調。

曾擔任臺北市社會局副局長的周麗華，在一九七八年成為臺北市社會局社工員。她提到，當年臺灣社會救濟工作，確實是民間慈善先發展，社福資源也是從民間開始，慢慢地政府才開始主導。

「早年社會福利，只集中在貧戶身份者，其他的基本上都沒有。」周麗華坦言，臺灣第一個福利法規「兒童福利法」一九七三年通過，其他諸如「社會救助法」、「老人福利法」、「殘障福利法」等，都是到了一九八○年才通過，「也就是說，臺灣在民國七○年代後，社會福利才漸上軌道。」

臺北市慈濟志工長年關懷芳蘭山莊的退休老兵。慈善濟貧，核心不在物資而是信任；志工有誠心，案家有信任，才能將社福愛心及貧病弱勢兩端給「牽」起來。（攝影／蕭耀華）

人人都能行善

半世紀前，臺灣經濟狀況不佳，濟貧的善款與物資從何而來？

周麗華說，她在進入臺北市政府做安康平宅社工員時，即常常需要勸募物資，提供給申請入住的弱勢人家，他們所需要的無非是很簡單的生活用品，包括床鋪、棉被、鍋碗瓢盆等。偶遇善心的個人或機構願意相助，就趕緊登記聯繫資料，建立「社會資源簿」；若有廟宇捐贈白米，就搬來辦公室存放，隨時提供給有需要的貧戶。

回憶起那個年代，周麗華清楚募物資並不容易，遑論要跟人募款。算是臺灣ＮＧＯ前輩的郭東曜說，家扶在轉型為本土慈善組織的過程中，確實遇到自籌財源的難關，因為家扶人員多教師出身，不擅逢人開口募款，募款壓力使得機構兩年內離職率高達四成！

一九七六年開始，郭東曜帶著家扶社工們跟身邊親友募款，或是號召學生甚至是一整個班共同捐錢來認養一位貧童；歷經八年餘，直到一九八五年，家扶的經費才完全由臺灣人的捐款「自給自足」，不再需要海外的經援。

深知募款不易，所以他能理解慈濟在更早年即開始小額勸募，那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小錢行大善的『竹筒歲月』募款，在臺灣就是從慈濟開始的，很多市井小民的善念因此跟著被觸發。」

覺察到助人不分能力大小，一九八○年代後，每月固定捐款十元、二十元、五十元的慈濟會員，隨著花蓮慈濟醫院的建設而激增，臺灣人金額微小卻持續穩定的愛心，從此成為慈濟慈善的最大支持力量。

根據近年統計，慈濟年度善款裏有逾九成是新臺幣五百元以下的小額捐款。投身慈善機構一線社會服務、同時也是資深的社工老師萬育維認為：「若長年來的小額捐款都是如此比例，那就真是個了不起的傳承，因為它象徵這個價值五十年來都沒有變過。」因為這意味慈濟不是依賴企業捐輸或政府補助經費，而是讓普羅大眾一起走出行善之路。

對社會的慈善影響力，郭東曜認為，慈濟有強烈的宗教性、價值性力量，因此讓全球那麼多志工願意投身參與，「許多支持慈濟的穩定捐款人，就是一種社會影響力！」他強調。

	一九六九年二月，慈濟成立的第三個「年關」，首次舉辦冬令發放，借用普明寺空間，提供四十個貧戶家庭慰問金、白米、棉被及衣服過新年。
	儘管時空更迭、社會變遷，慈濟冬令發放傳統不曾中斷，已是第四十八個年頭。志工尊重及貼心打包發放物資，是接受慈濟長期關懷的弱勢人家最溫馨的暖冬記憶。（攝影／蕭耀華）

行動力與恆持心

臺灣的社工制度在一九七○年代後出現，而家扶和慈濟則早一步開始。郭東曜說，早年家扶人員主動詢問區公所是否有單親家庭，之後再派社工一戶戶前往了解評估。慈濟則是由基金會接獲提報後，再交由志工團隊前往探視，實地進行家訪、評估與長期陪伴，五十年來與數萬戶貧病弱勢者走過艱困時期，這在臺灣慈善史上也是很特殊的。

慈濟慈善的協助方式，是由社區的志工團隊走進案家，陪伴整個家庭來克服各方面的問題與不足，一直到他們有能力改善或自立。也就是說，志工不僅伸援案主，也關懷家庭其他成員，除了補助生活費，也設法解決整個家庭的醫療、教育乃至環境改善等問題，是全家式、多元性生活改善的照料，可以說是量身訂做。

這種有點像「超市型態」的「整體性」、「家庭性」慈善關懷，其援助的對象、方式、項目等並非單一或特定，因此更需要足夠的志工人力、經費與恆心的使命感。

周麗華和慈濟接觸最深刻處，是在獨居老人的業務部分。一九九八年，幾樁孤單老人在家病逝無人聞問的社會新聞，引發大眾關注，周麗華代表社會局拜會許多宗教團體與民間機構尋求合作。當年臺北市有三百多個里，經與各單位協調溝通後，其中一百多個里裏的列冊獨老，由各慈善組織共同認養關懷，「其餘兩百多個里，就全交給慈濟。」

遍布各社區的慈濟志工，負責定期關懷整個臺北市三分之二的獨老里民；十八年來，仍持續照顧社區內的長輩們。周麗華強調，慈濟志工比較具有結構性，做起事來也穩定，不會因為人員異動而影響方案的執行；「無論是通報與回報、訪視紀錄等，慈濟志工很認真執行，是最有組織性的民間團體，很令人放心。」

	慈濟首次冬令發放後舉辦圍爐，素宴席開二十桌，讓貧病孤老感受大家庭團聚的感覺。
	每年歲末冬令發放，貧戶家庭、獨居長輩同來圍爐，這項傳統從花蓮延伸到全臺，規模盛大、氣氛熱絡，成為慈濟年度重要慈善工作。（攝影／蕭耀華）

對的事就往前走

一九九一年八月底，上人獲頒有「亞洲諾貝爾獎」之稱的麥格塞塞獎（Ramon Magsaysay Award）「最佳社會領袖獎（Community Leadership）」之際，慈濟正戰戰兢兢忙著中國大陸華東、華中水災的賑濟。儘管兩岸關係的敏感讓此事有兩極看法，然而上人堅持要踏上對岸，且還將一半獎金捐作大陸賑災使用。

上人獲獎的理由是：「喚醒了臺灣人對佛教義理中所蘊含的慈悲、布施心的再認識。（Reawakening Taiwan's modern people to the ancient Buddhist teachings of compassion and charity.）」在慈濟二十五年、慈善腳步跨出臺灣最艱難之際，得到了亞洲人士的肯定。

之後，上人陸續獲得多個亞洲、國際獎項，更在慈濟成立四十五年時榮獲「二○一一年世界百大影響人物」之銜。慈濟得到國際認同，周麗華很有感受，因為多年前她曾隨臺灣民間團體前往參與聯合國會議，到了現場才發現，無論是政府或民間組織，只要拿臺灣護照的人都進不去，「只有慈濟進得去。」

從社會局卸任後，周麗華投入長期照護；她說，半世紀以來臺灣民間慈善蓬勃發展，「兒少老殘婦等相關民間社福資源都有了。」她認為民間社福資源愈來愈多，不代表是政府做不好，現在也有些地方政府甚至做到在宅服務，用掃描證件等方式幫忙貧戶申請政府資源，避免不必要的奔波過程。

慈濟適應社會脈動而調整，但始終不變的是慈悲的行動力。周麗華說，網路時代，人們容易表達批評和質疑，但就像去年八月蘇迪勒颱風造成新北市烏來區大規模災情，進去災區做事幫忙的，多半都是慈濟志工；山區有許多基督教徒原住民受災，他們都很感恩這些志工的幫忙。

在郭東曜眼中，一個組織能夠發展五十年，「它一定有很好的宗旨與核心價值。」他認為，無論慈濟或家扶甚至其他組織要能永續，財務的健全、透明、公開很重要，「這是一個機構能長期發展最不能缺少的事。」

慈濟在五十周年前夕，即委託國際知名的安侯建業聯合會計師事務所（ＫＰＭＧ）進行財務查核與簽證。事務所主席于紀隆認為，慈濟是臺灣愛心澤被全球的一座橋，意義非凡。「好的信念、好的行動，還是會遇到挑戰的。」他強調，「光做好事不夠，而是要建立一個做好事的方法，然後把事做好。」

有人批評，即使臺灣慈善組織發展已具規模，社會亂象依舊、貧病問題根本救不完。對於這類指教，一生投身社會服務工作的郭東曜認為，「做慈善只能往前看，而不是從負面來想。」

就像家扶已資助超過三十六萬臺灣與國外貧童，「一人完成一件，很多人就可完成很多件。」郭東曜說，社會問題不可能由一人來解決，「也正因前面仍有那麼多需要幫助的人，所以我們還要擴大服務範圍，濟助更多需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