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問有無能力 只問是否該做
撰文‧中文期刊部慈濟史編撰小組 相片提供‧慈濟花蓮本會
功德會成立第二年,上人仍借住在普明寺,就為眼盲老人李阿拋建屋;
一九七一年娜定颱風後,為三戶慈濟長期照顧戶建房安身;
一九七五年妮娜颱風過後,草創不到十年的功德會,
再次完成「不可能的任務」──為受災戶援建十五戶房屋。
日本治理臺灣的第五年,一八九九年,民間組織「賀田組」向臺灣總督府提出花東開墾權申請,號召日本民眾前往臺灣墾殖。但拓墾之路並不順遂,許多移民水土不服客死他鄉,也有因為不諳風土環境、作物特性,糧食生產無法自足,反而淪為農工。
瀧澤敏子(たきざわ としこ)出生於日本九州,幼時跟隨養父母來臺定居花蓮;因經濟狀況不佳,養父母不得已將她出養給臺灣家庭,改名秀惠。成年後與同為日籍、被臺灣人收養的張東來結婚。
一九四五年二次大戰結束,為日本治臺五十年畫下句點,約有近五十萬日籍民眾被「引揚」回國(遣返);秀惠和東來因為被臺灣人收養,得以留在臺灣。
夫家經濟優渥,秀惠前後懷了十個孩子,但後山醫療落後,不是流產就是早夭,只餘三男一女。一九六四年,么兒出生才七個月,東來因病過世;之後,公婆也相繼亡故。秀惠母子在家族中頓失地位,也與龐大的家產絕緣,不得已,只好帶著四個孩子離開張家,在中央山脈砂婆礑山腳下的「沙古拉」(註一)租屋而居。
遠在日本的親人得知秀惠的處境,願意接她和孩子回日本生活。但秀惠考量日本謀生不易,她沒有一技之長,要養活四個孩子實在困難;然而留在熟悉的臺灣,就得面臨舉目無親的窘境。
秀惠雖然會說閩南語,卻帶有濃濃的日本腔調,附近的人都稱她「日本婆仔」。身材嬌小、又因多產而體弱的她,每天在各家田地間打零工,孩子們則留守家中相互照顧。
「師父,沙古拉有一位日本太太帶著四個小孩,很需要幫助。」一九六六年農曆十月,慈濟功德會成立半年多,上人接獲提報,親自前往探訪。
那是個深秋涼爽的日子,一行人走進那間由木板搭建而成的矮房,只見三個孩子趴在地上,大的正在生火準備煮飯,旁邊兩個稚齡的弟妹幫著吹氣助長爐火。
「媽媽在家嗎?」
「卡桑出去工作,晚一點會回家。」兩個較小的孩子見到陌生人,害羞地躲了起來,最大的哥哥回答。
眼前這位身材乾瘦的孩子叫「馬薩」(まさ,張正吉),八歲,清秀的臉龐被煙燻黑了;五歲的妹妹「米將」(みっちゃん,張滿)和三歲的弟弟「馬薩歐」(まさお,張正雄),可愛的小臉上也都沾了地上的泥巴……
上人於心不忍,和聞訊後從田裏趕回來的張秀惠懇談,決定將四十七歲的她和四個孩子列入長期照顧戶,按月濟助白米。
之後,張秀惠有空就來普明寺幫忙師父們做手工。然而這天她帶著孩子來領取當月功德會補助的米時,卻是滿臉憂愁;在眾人關心下,她傾訴煩惱:「師父,厝主要將房子收回去,我們母子無處可去……」
上人和幾位弟子雖也是借住普明寺,但不捨張秀惠與孩子們孤苦無依,想了想便告訴她:「你天天出門工作,孩子那麼小沒人看顧也不行。就暫時搬來跟我們住吧,孩子也有人照應。」
於是一九六七年春天開始,「日本太太」張秀惠帶著孩子,以功德會為家。上人的大弟子紹惟師當起木工,在棉紗手套工作間牆邊,用木板釘了一組活動床鋪,夜晚拉下供母子睡臥,平日可以上推收起,不影響工作空間。秀惠每天協助農事、投入手工作務,每當功德會發放日更是忙進忙出,幫忙招呼照顧戶。
兩年後,一九六九年靜思精舍開始興建;紹惟師也在普明寺與精舍工地之間,用木板為張秀惠母子搭起一間約八坪大的房子;四月完工,還搓湯圓慶祝他們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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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娜小築」一期建築六戶,位在靜思精舍後方。兩期建築耗資六十七萬五千元,不只竭盡功德會慈善基金,且負債十三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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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娜颱風重創花蓮
張家入住木板屋六年多後,一九七五年八月二日,氣象局發布「妮娜」颱風海上及陸上颱風警報。秀惠的大兒子在軍中、十七歲的二兒子馬薩外出工作,她和十四歲的米將、十二歲的馬薩歐待在家中,緊盯著戶外的風雨逐漸變大。
「媽媽,我們過去師公那裏好嗎?」女兒頻頻催促。秀惠何嘗不怕,但她不想在颱風天裏給師父添麻煩,決定再等等。
八月三日中午,颱風以每小時一百八十五公里的時速登陸花蓮,十七級強風瞬間掀去了張家的屋頂!暴雨直下,眼見梁柱即將瓦解,秀惠趕緊帶著兩個孩子逃出搖搖欲墜的房子。
母子三人手牽著手,頂著強風豪雨行走在田埂路上,大小石塊不斷往身上襲來;忽然間,身高不滿一百五十公分的米將,被強風吹飛了起來,又重重摔落田中!秀惠嚇得魂都快沒了,幸好米將馬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到靜思精舍不到五十公尺的路程,平日不消五分鐘即能走到,但此時他們每一個腳步都深陷爛泥中,得花費好大力氣才能拔起、再往前跨出一步,還得提防瞬間強風,將人吹得人仰馬翻。
不知道過了多久,三人終於半走半爬地來到精舍側邊的廚房,秀惠使盡力氣敲著門:「師父,救命啊!快開門啊!」常住師父聞聲而來,頂著強風勉強把門打開一道細縫,將滿身是泥的母子三人拉進屋內。
進到室內,看到師父們也是亂成一團──大殿屋瓦被強風吹落,到處都在漏水,大家忙著用水桶接水、擦水。驚魂未定的秀惠,幫著孩子把身上弄乾淨後,坐下來,眼淚也跟著成串落下:「師父,我的房子又沒了……」
妮娜颱風登陸和過境臺灣時間,前後不過四個小時,卻釀成重大災害──全臺有二十九人死亡、一百四十多人受傷,約三千房舍倒塌或受損,將近八成在花蓮。花蓮受災地區大多位處沿海偏鄉,尤其秀林鄉、新城鄉有七個村莊的木造建築幾乎全毀;全市電線桿被風吹倒,十天後才全面復電;靜思精舍所在的康樂村,沿海有二十多戶漁民住家被海水席捲而去……
面對這場花蓮十七年來最大風災,成立九年多的慈濟功德會如何展開救助?上人眉頭深鎖。
風雨中,臺北三位委員──陳美珠、楊玉雪以及胡玉珠,趕抵花蓮探視,同時帶來三萬多元交給師父:「這是我們和一些朋友捐助的,希望能為受災民眾做些事!」彷如一股暖流直入上人心中。
臺中《菩提樹》雜誌設有急難救助基金,創辦人朱斐居士得知花蓮災情,立即匯來兩萬元善款,且在刊物上撰文呼籲、號召捐款。
各方慰問信件及捐款陸續而來,令上人感動萬分:「在災後驚悸悲戚頹喪中,正麻木的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一封封慰問信函及捐款,使我為之一振!發覺我並不孤單,周圍有許多溫暖的臂腕扶持著我,我應該振作精神,設法為那些遭受災害的貧戶發動救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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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娜二期小築後來定名為「慈濟康樂小築」,歷經四十年,經多次整修,如今仍持續照顧花蓮地區貧病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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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頭無屋蓋,下腳無寸地
省府財政廳撥款,要求受損學校應改建成鋼筋水泥建築,也針對房屋全倒的受災戶,放寬申請國宅貸款。
災後一個月,上人實地勘察發現,多數受損房屋已著手整修,剩下無力重建的,都是極為貧窮的民眾。
「他們災前本來就極為窮苦,簡陋的房屋多是蓋在公有地上的違章建築,這次既受風災吹垮,當然不能復建,是這次災難中最困難的一群人。這些可憐的老幼婦孺,『舉頭無屋蓋,下腳無寸地』,在殘牆斷壁蹲縮著,情景悲淒!」
不忍災戶「舉頭無屋蓋,下腳無寸地」,上人與委員們討論後,決定要為老弱婦孺興建屋舍。他在《慈濟月刊》上親自撰文,提出建屋計畫;而且,為了災戶長久安居著想,決定比照政府對學校重建的要求,採堅固的鋼筋水泥結構。
這是一次「自不量力」的計畫──因為靜思精舍也是受災戶,屋頂鐵架被強風掀開,瓦片紛紛隨風而去,常住無錢修繕,僅能以帆布覆蓋;上人認為雖然精舍漏水嚴重,但至少還有安居之所,那些無片瓦寸地可居的貧民,需要立即幫助。
但是,攤開妮娜風災前一年功德會的收支,一九七四年捐款約三百萬元,濟貧支出也近三百萬,收支僅能勉強平衡。而今要為貧戶建屋,又是鋼筋水泥房,數十萬經費從何而來?只能籲請諸大德善士「施以慈悲,捐資濟助」。
佛教界諸多法師、居士以及善德,肯定功德會多年來為後山貧民付出,紛紛劃撥來善款──
臺北慧日講堂真華法師,於盂蘭法會中呼籲信眾發心,匯集善款七千九百五十元;華藏法施會淨空法師,聽聞功德會要為災戶重建家屋,也募得善款兩萬元。此外,臺北市臨濟寺念佛會、新竹福嚴精舍厚行法師、香港仁禮法師、鳳林慈雲禪寺聖德法師,花蓮許聰敏老居士、玉里鴻德醫院曹葦院長……
各界護持與鼓勵,讓上人感到欣慰。「這些年來,社會人士心目中,總算有了『佛教慈濟功德會』是長久性慈善救濟機構的印象。民間有了困難──突然災變、病急臨危、長病致貧、老殘孤寡等苦難時,自然會想起佛教社會救濟機構──『慈濟功德會』,而申求救助;好心人士見有貧困災難無助的人時,也很快的想起『慈濟功德會』,報請『慈濟』派員調查救濟。各地有風、水、震、火等災害時,地方政府必也先把『佛教慈濟』列入協助救災的團體之一,邀請協助。」
佛教慈善機構「慈濟功德會」能得到各界的信任與支持,讓上人深感責任深重;為了讓災後無家可歸者早日安居,他決定雙管齊下──一面募款,一面著手找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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瀧澤敏子(左,中文名:張秀惠)在先生過世後,獨力照顧四個孩子,在功德會成立半年多,即成為慈濟長期照顧戶。女兒張滿(右)一直到二十三歲出嫁前,都是以功德會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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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濟屋依舊庇蔭孤老
距離靜思精舍兩公里外的康樂村民眾活動中心旁,有一塊約兩百九十多坪的土地,上人勘察後認為,若能在此地建屋,日後能就近照顧這群弱勢的受災戶。
然而,該地隸屬臺灣糖業公司所有,受限於法規,須以新城鄉公所名義申請,上陳花蓮縣政府向臺糖請購,再經臺糖董監事開會通過,呈報經濟部核准……購地手續繁瑣、公文流程曠日廢時,眼見冬日將至,「不能再等了!」上人決定先在精舍土地上建屋。
妮娜災後第一期建築,位於靜思精舍大殿後方,一排六連棟的水泥磚造房,十二月二十九日動工,農曆春節前完工。每戶十三坪,兩房一廳,包含廚房及衛浴,成為孤兒寡母們安心的庇護所。
第一戶入住的,就是日本太太張秀惠與四名子女。曾經跟著上人與弟子住在普明寺,當年六歲的小女孩米將,一家人住進靜思精舍後方的「妮娜小築」時,她已是十四歲的國中生了。
而功德會花九萬元申購的臺糖土地,一九七六年四月取得產權後開始興建,一排三連棟房舍,每戶隔成三間房,共可安置九人。不同於「一期小築」以照顧婦孺為主,二期小築於六月完工後,主要收容單身無依的貧困老人。
功德會成立第二年,上人借住在普明寺,就為眼盲老人李阿拋建屋;一九七一年娜定颱風後,為三戶慈濟長期照顧戶建屋安身;妮娜颱風過後,草創不到十年的功德會,再次完成一項「不可能的任務」──共募得五十四萬五千六百零一元,為受災戶援助兩期、總計十五戶慈濟屋,共支出六十七萬五千元。
儘管建屋耗資超過募款總數十三萬,但上人「信己無私,信人有愛」,再次讓「自不量力」為貧民建屋的心願實現。多年後回顧這段歷史,上人仍感恩眾人愛心成就。「看到有那麼多人受災受苦,我不會說自己沒錢、沒力,要如何救濟?而是鼓勵大家『願大力就大』,『心力愈大,就會造更大的福!』」
註一:沙古拉(SAKULU)是阿美族語「茄苳樹」之意,日治時期取其音改稱「SAKURA(佐倉)」,因採礦而自成一個繁華聚落,位置在今花蓮市國福、國慶里一帶。
(攝影/邱淑絹)
★那些年,我們以功德會為家
口述:張正雄(まさお) 採訪:盧佩玉
幼時住在普明寺後方、師父們做棉紗手套的簡陋工作坊,旁邊就是派出所,我經常看到壞人被警察抓進去後都會哭。後來蓋精舍時,慈師父也在精舍的土地上蓋一間木板房讓我們住。
妮娜颱風時,我已經十二歲,記得當時風雨相當大,我跟姊姊很怕,想去師公那兒,但媽媽不答應,直到房子開始搖晃,眼看著要撐不住了,才跑過去。但根本跑不動,一隻腳才拔起來,另一隻又陷下去,不到五十公尺的路,我們走了好久好久。
風雨過後回到家,發現大梁斷了,房子隨時會垮,就先用石頭支撐住,但也不敢住了。後來師公在精舍後面蓋了一排六間水泥房,我們搬進去後生活穩定,不用再擔心颱風來。一直到我十八歲進銀行工作,全家人都還住在那裏。
國中畢業後我當過學徒,因為罹患小兒麻痹行動有些不便,工作不是很穩定。靜盈師姑(花蓮慈濟委員林慧美)跟我媽媽很熟,介紹我去她工作的臺灣銀行應徵。那個職缺是負責搬運銅板和鈔票的工友,有體重限制,我長得很瘦小,距離規定的體重還差一點;經理人很好,讓我在口袋裏放了幾顆石頭才通過,做到現在超過三十年了。
小時候的生活都靠功德會每月補助,還有哥哥從軍的津貼。媽媽有空就去精舍幫忙做手工,也會叮嚀我們,至少初一、十五一定要到大殿禮佛。但小孩子清晨三、四點爬不起來,常常到了拜經快結束我才跑過去。
每月發放日很熱鬧,有很多人來幫忙,煮的煮、洗的洗、發放物資的發放物資,工作都分配得很好,媽媽也會去幫忙,不是在廚房就是在前面招呼。精舍會準備午餐讓照顧戶吃飽再回去,那天吃得特別豐盛,有師父們自己種的菜,也有師姑帶來的食物,我們也跟著一塊吃。但我最喜歡的是農曆七月三十日,師公講完經,會給我們糖果吃,那時候很少吃糖,所以很開心!
我們一家人接受功德會照顧將近二十年,一九八四年二哥在吉安買了房子,全家才搬離住了十年的妮娜小築。
回想當年,師父們要種田、種菜,還要做手工、雕刻、做蠟燭等,做的事情很多,實在不輸給一家工廠,給我的印象就是很忙、很忙;那時候我不懂,他們為什麼要一直忙?後來才知道,是為了「奉獻愛」。
慈濟發展到今天,這條路實在很辛苦;尤其自己的生活都不好過,還要想盡辦法幫助人。以前雖然也有零星救助國外,不像現在關懷到整個世界;師公的肩膀一定要很硬,才能扛起這麼大的責任。
慈濟這一路走來的艱辛,我是見證者。
編按:張正雄目前住在花蓮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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