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河畔 霜雪人家
◎撰文、攝影‧蕭耀華
巴基斯坦的經濟與民生窘境,其來有自,萬緒千頭;
去年八月的世紀洪水,只是在雪上添加一點點霜。
農業大動脈印度河,氾濫成災傷害之大,半年來仍難恢復,
兩岸人家近事前嫌地回到餵養他們的流域營生;
信德省塔塔縣,婦人頂著從河中提來的水,徐步走回河畔帳棚區的家。
曠野和風吹拂過黃土地,春日播種季節將至,
在下季收成前,霜雪依舊覆蓋著災區眾生。
歲末,臺灣綿雨連月,溼冷難耐;春節始,久雨初晴,是結伴郊遊或親友圍爐話家常的好時光。兔年初三,二月五日早上,機場旅客中一支身穿藍天白雲的隊伍,格外醒目,他們經香港、過泰國,但不是到當地度假,只是過站到一個不以觀光聞名、也不是普羅大眾會考慮度假的國度——巴基斯坦。
這趟行程得從半年前說起,二○一○年八月,世紀大水災出現在巴基斯坦,一時淹沒這個南亞穆斯林國度五分之一的國土,兩千人死亡,受災民眾達兩千萬人。
這些數字,在資訊爆炸的時代,又發生在半年前的他國,早已被一波波世界大事掩沒,如果不再舊事重提,少有人記掛。此行,我隨著慈濟志工再次踏上這片伊斯蘭國土,了解這場天災是否已事過境遷,又或者民眾仍舊在水深火熱中……
重建緩慢,時空停滯
臺灣與巴基斯坦時差三小時,距離約六千五百公里,兩地空中飛行約九個小時,相距之遙遠,在想像之外。有謂距離產生美感,原因可能是距離使人沒法體會事實的存在,也因而衍生出那種不確定的朦朧異國情調吧?
一整天的行程,又把我帶回到那既熟識又陌生的國度裏。陌生,是因為去年十月在這國家只待了短短的十二天,熟悉是因為它好像沒有什麼變。南方大城、信德省(Sindh)首府喀拉蚩(Karachi)的交通還是那麼擁擠,塔塔縣(Thatta)的災區還是那麼瘡痍,受災民眾生計還是那麼艱困。三個月前遇到的新生女嬰夏娜,除了外型稍有增長外,她的「家」還是兩根棍子撐起來的一頂帳棚,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夏娜依舊是席地而睡,在這甘蔗收成的時節,還得跟著爸媽四處遊走,找尋每人每天一百盧比(Rupee;約新臺幣三十三元)收割甘蔗的工作機會。這種移動勞工的工作機會並不是整年都有,只限於農作收成季節。
還有阿查(Achar)被大水驚嚇過度的兒子,再次相見,二十多歲的他仍然獨臥地上,默默不語,也沒理睬我等不速之客;倒是阿查家中的女眾,靦腆地迎接遠來的客人。
大水沖垮的草房又再次蓋起,仍是徒有四面土牆。陽光很毒,透過細小樹枝編成牆與屋頂的空隙,零零碎碎灑下一地金黃;斑駁光影隱藏了阿查的兒子,不定神注目,難以察覺地上有人。
路邊學堂,教育殘影
大水沖垮在地民眾原有胼手胝足的生計,還有教育和醫療體系。巴國百年大計在種種因素影響下本就不普及,災前此區學童就學率只達到百分之十六,災後就更不用說了。
大水沖走學校,也沖走師生;形成有老師沒學校或學生,或者有學校沒老師或學生的境況。
在塔塔縣的貝咯(Bello)災區,阿里(Ali)遙指著一間平房對我說,那是小學,但災後關閉了。阿里手裏緊緊握著那被歲月磨得油油亮亮,好幾公斤重的半自動步槍,形影不離地在我左右,他是陪伴我們到災區訪視的警察。
學校前掛著布條,寫著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臨時學習中心(UNICEF Temporary Learning Center),荒僻的學校前,有四位學齡小女生,頭頂著器皿,有說有笑,迎著我們走來,後方的學校距離她們愈來愈遠,終於她們與我擦身而過,越過河堤,走到河邊洗滌器皿。
「學校什麼時候重開?」「不知道。」阿里回答。「為什麼?」我問。阿里聳聳肩膀,欲言又止。也許是一言難盡,或許是彼此用第三國語言溝通,難以暢所欲言,於是不說也罷。
有學校,沒老師;老師到底在哪裏?在往來塔塔縣蘇加瓦鎮(Sujawal Taluka)的公路旁,我倒遇到一位,她叫瑪麗(Mary)。在路旁一頂帳棚內,年輕的瑪麗老師正在上課,四十多個年齡參差的小朋友大聲朗誦著課文。
瑪麗老師無可奈何的表示,學校被大水沖毀了,只好在路邊上課。學校何時復學?她的回答跟阿里警察一樣。我看得出她真的不知道,因為這答案早就寫在她臉上。
沒學校,但課還是要上,哪怕在田邊、在河畔、在路旁,或在瑪麗老師心坎裏。小朋友的朗讀聲,在空曠的野外路旁,顯得特別清脆響亮。我聽不懂朗文內容,但鏗鏘有力的聲音頗能振奮人心。
貧病相倚,姊妹相守
「這裏的人都非常非常的貧窮。」女醫師娜欣(Dr. Nazin Hassen)連續用了好幾個「very」來加強她的意見。
娜欣所服務的義診中心,由企業家馬吉德(Majid)創辦,位於喀拉蚩到塔塔縣馬格里鎮(Makli)途中的高羅(Gharo),也是他的故鄉;他以母親的名字為診所命名,除了每週義診,每月也發放一次,給周遭兩千戶貧民二十公斤的麵粉或白米及一公斤的食用油;這些經費完全由他自掏腰包。
來看診的婦孺排到大門外,在娜欣那幾坪見方的診療室內,她語重心長向我道出她的憂慮:「她們連飯都沒得吃,更不要說有錢看病;二十盧比(約新臺幣六元)的醫藥費對她們來說,是個沈重的負擔,這也是我心甘情願來這裏服務的原因。因為她們都是我的姊妹,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們而不管。」
娜欣用堅決的眼光看著我,我想她在等待我對她的認同;畢竟,她是有條件到喀拉蚩或伊斯蘭馬巴德(Islamabad)等大城市工作,過她舒適的中產階級生活。
娜欣今年二十七歲,醫學院婦幼科畢業未幾年,於馬吉德的免費診所擔任婦幼科醫師,月薪三萬盧幣(約新臺幣一萬元),每天工作十多小時,為數不清的婦女和幼兒病患看診;在這個星期天下午,原是她週休二日的其中一天,但她固定上無薪班。
貧與病好像是共生產物,在黝暗不明、空氣污濁的診療室外,站滿婦女和小孩,眾人滿臉風霜,小孩們都有營養不良的現象。訪談期間,有不耐等候的婦女,擅自闖門而入,此刻和顏悅色的娜欣會馬上變臉,聲色俱厲地斥責闖門者不是;闖門的也總是一臉無奈,低聲下氣回幾句話,以緩和尷尬氣氛。這樣的戲碼,一再重現。
人在現場,我頗能體會她們之間的互動方式和表現;畢竟在這個時間空間、這樣的環境,這樣的關係並不奇怪。
如同教育和經濟一樣,巴國的醫療窘境,其來有自,萬緒千頭,不一而足,洪澇只是在雪上加上一點點霜而已。
瑪麗,年輕老師,服務的學校被大水沖毀後,就在路旁架起帳棚,繼續作育英才,為巴基斯坦培植未來希望;娜欣,婦幼科醫師,在醫療極端不足的土地上,竭盡所能守護著那數不清的弱勢婦女同胞。
她們都是災區芸芸眾生的一分子,默默無聞,微不足道,但卻是在地的中堅分子,堅守本分,努力工作,支撐在地脆弱、岌岌可危的教育和醫療體系。難能可貴的是,在兩性平等議題有很大進步空間的土地上,她們排除了有形無形的障礙,無怨無悔,為國家的未來默默奉獻一己之力。
天災人禍,殘酷美景
災區那條國道,僅有一線車道,滿是坑坑洞洞,被車輾斃的貓狗屍體,隨處可見。路兩旁廣大田野間,有放羊小孩,有看牛牧童,有收割甘蔗的,也有整地下田的,各守本分,各司其職。鳥兒半空翻騰,希望在入夜前找到晚餐。
柔腸寸斷的國道上,上了年紀的貨車,背負著那堆滿好幾個人高、嚴重超重的貨物,被壓得喘不過氣、吃力的移動,裝飾用的鮮豔顏色鐵片貼滿車體,掩蓋那龍鍾老態;吊掛在擋泥板和保險桿的小鐵牌子,隨車子左搖右擺,鑋鑋錝錝,敲碎入黑前的寂靜。
在這裏看到人的本質,人與自然、人與其他物種之間最原始的關係。生活對在地人而言,就是生存和找活。下田放牧討口飯存活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他們也許不曾想過半年前發生的大水災,跟人類的生活方式有什麼關係。
有關巴基斯坦世紀大水災,有人說是百年或幾百年氣候循環的必然結果,也有人認為是人類物質文明帶來的溫室效應所致。是耶非耶?我請教喀拉蚩氣象局局長穆罕默德(Muhammad Riaz),有關溫室效應與這次大洪水是否有必然關係。
穆罕默德先生並沒有正面表達他的意見,只是含蓄地提到目前有不少科學家認為是如此。然而他卻用他的氣象專業語氣,非常肯定的表示,未來類似的大洪水,出現頻率會愈來愈高。
夕陽在西方天際徐徐下滑,已貼近地平線,我請開車的司機暫停下來,隨即跳出車外,企圖用相機捉住日落美景。晚霞染紅了眼前的沼澤地,很美,是喜歡攝影的朋友眼中那種沙龍美景;但美景背後卻是殘酷的事實∣∣那沼澤並不是天然而成的,它是去年八月洪澇留下的腳印;這樣的「美景」目前在塔塔縣還有很多,沒有人能確認這些「美景」何時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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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多日的聯繫、清關、運輸,慈濟在巴基斯坦水患災區蘇加瓦鎮第二次大型發放,二月十日到十三日在一處板球場舉行。那幾天日麗風和,鄰近方圓幾十公里內的鄉村,九千六百戶人家扶老攜幼,高高興興結伴領取來自遠方的關懷。
慈濟這次國際賑災發放物品與以往不同,因應巴國受災地區民眾的需要,選擇簡易組合的輕便睡床,由美國慈濟志工設計製造,從海路運往喀拉蚩。
大水帶走一切,包括人命,留下一地狼藉。眾多受災戶餐風露宿,天為被、地為床,已經半年了。夏娜從三個多月前呱呱墜地後從沒睡過床,這次她家也領到了床,待爸媽結束逐蔗田而居的日子後,回到老家恰卡拉村(Jakhra),就可以嘗試那安枕無憂的生活。
滿床溫馨,一車幸福,民眾歡天喜地回家,小發財車在田野間揚長而去,揚起的塵埃遮蔽了日頭,也驚動了沿路電線桿上的鳥兒。塵埃落定,車子漸行漸遠,終於沒入在原野;驚鴻又回到電線上,船過無痕,荒野寂靜,極目四望,大地無垠,天地間萬物看起來那麼的渺小,包括人。
有穆斯林朋友曾對我說,在阿拉的國度裏,穆斯林一生所遇到的,都是阿拉的安排;面對天災人禍,生與死,都是阿拉的旨意,在於提醒祂的子民,是否哪裏做錯,好讓他們反省改過。
也許,這次大水災,也是上蒼給世人的一個警訊,只是這警訊好像放錯地方,它或許不應該落在那多災多難的地方。而我們這些豐衣足食、物資不缺的世界公民,在此感同身受,更有責任將此警訊向世間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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