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終」新解 活出無憾人生
◎撰文‧黃秀花 攝影‧蕭耀華
以前,他們忌談身後事,怕捐贈器官會痛,連進醫院探病都不免敏感肅穆。
如今,他們志願在大限來臨時大捨,
因為捐贈重點不在於「身」,而在「心」;
活出淋漓盡致的此生,才是真正的善終。
一九八六年,臺灣社會保守,一群婦人卻浩浩蕩蕩前往士林法院報到,要做器官捐贈公證,辦事員難掩驚訝:「你們是得了絕症嗎?」「不,我們很健康,只是偶爾臉上會長幾顆青春痘而已。」
臺北慈濟委員陳錦花領著林昭昭和林勝勝姊妹,以及其他五、六人,響應上人呼籲「器官捐贈」,安排好自己遺愛人間的途徑。
說「長青春痘」俏皮話的正是林勝勝,那年四十三歲,她說剛開始許多人對於器捐存有疑慮,擔心身體被割會痛;但經上人點化,出於己願大捨奉獻,不會感到痛苦,還會因延續他人生命而感覺圓滿。
林昭昭說,未入慈濟前,她到醫院探病,一口痰含在嘴裏,不敢吞入也不敢吐出,就怕開口感染病菌。成為慈濟志工後,她與妹妹林勝勝隨同陳錦花關心一位自高處摔落的木匠,到了急診室,卻聽見他已不治被送至太平間。短短數百公尺的長廊,她腿軟舉步維艱,還連跑了兩次廁所……
好不容易走到太平間,見陳錦花掀起白布,附在亡者的耳邊說話,她嚇呆了;助念後,陳錦花又關懷躺在遠處的另兩名不相識的往生者家屬,那舉動讓她驚訝又佩服。
「心中有愛,就能無礙。」事後,膽大的林勝勝這麼告訴姊姊;林昭昭也回想起助念時,木匠的妻子和兩位年幼孩子就站在床邊,模樣稚嫩、面容哀戚,實令人鼻酸,不起悲心也難。
隨著加入慈濟日久,見過諸多死亡面目後,林昭昭的膽量愈磨愈大,再也不畏懼了;簽立器捐志願書時,她可是什麼項目都勾起來。
據統計,單一九八六那年,全臺就有一百多位慈濟人簽下器官捐贈志願書,也算為慈濟推動「大捨」的文化開了先河。
承受愛別離苦成就大願
一九八五年三月,上人為籌募興建花蓮慈院,至臺北宣講《藥師經》,講經時推動「器官捐贈」。一九八六年,花蓮慈院啟業,四年後進行首例器官移植手術;翌年元月,完成兩例病理解剖。
一九九二年九月,衛生署發行器官捐贈卡,並決定修正器官移植條例,放寬骨髓移植三等親限制;隔年十月,「慈濟基金會臺灣地區骨髓捐贈資料中心」在花蓮成立;一九九四年慈濟大學創校,翌年即有二十二位志願捐獻的遺體,讓解剖課還未開課前即有充裕的教學遺體;「遺體捐贈」的風氣,也是由慈濟人打開。
器捐、骨捐、病理解剖、遺體捐贈……花蓮慈院首位醫療志工顏惠美,既是推動者也是見證者——捐贈者家屬承受愛別離苦、成就大願,還有捐贈者生前決定昇華這一程的生命。
香港女企業家李寶猜,加入慈濟後洗盡鉛華,積極投入國際賑災,即使罹癌也沒有停止付出,樂觀鼓勵病友,也對醫學生現身說法,走到生命盡頭一貫輕安自在。「她坦然面對病苦,認真度過每一天,往生後把遺體捐作模擬手術,做到了『捨』和『放下』。四十七年的生命很亮麗,令人敬佩!」顏惠美說。
二十五年來見過太多生死場面,顏惠美感嘆人生無常,「我很慶幸自己當了醫療志工,閱覽生死百態,深知活著時就要把握機緣多付出。如果哪天我走了,請不要為我哭泣,要歡喜送別,我自認沒枉來人間,取之社會、用之社會,我盡力以赴。」
六歲廖晉德意外溺斃,雙親撕心裂肺,仍噙著淚、忍住痛,為愛兒做下捐贈器官的決定:「阿德來不及說再見,但願來得及去救人!」
阿德的媽媽張麗玲,聽進上人的叮嚀——放開手中的風箏線,讓他隨緣而去;如果一直拉著那根線,徒讓彼此痛苦,應該祝福他好好走向下一段生命。於是她放掉對兒子的牽絆,投入慈濟委員培訓,融入群體去奉獻。
「我現在懷念起阿德,心很滿、很溫馨。」張麗玲說,她不再想兒子去了哪裏,而是感謝他引領他們夫妻走入慈濟,從做當中更透徹生命內涵,也找到人生的方向。
在傳統華人文化,認為最好的死亡是「善終」,又有言「落葉歸根」;慈濟人卻賦予新解——「善終」並非「好死」,而是讓生命發揮得淋漓盡致,止於至善而無遺憾,甚至往生後還布施身體,延續使用功能;「落葉歸根」不在地域,而是生命的最後歸宿、心靈的依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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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生前就是個發明家、大學教授,死後也希望能成為醫學生的老師,造就良醫,造福未來的病患。」陳錦花說,先生陳燦暉往生,她遵照遺願,將遺體捐給慈濟大學做模擬手術;她不捨但深信他無畏且歡喜,「捐贈重點並不在於『身』,而在『心』,心甘情願捐出,就不會起煩惱和瞋恨心。」
那次模擬手術,女婿楊福麟身兼醫師、教師和家屬等三種身分,「想到岳父的遺體作為研究之用,當然不捨;但他老人家都能『捨』了,我的『不捨』又算得了什麼!」
「捐身,似已成了慈濟人修行的一部分。」慈濟大學副校長、解剖學科教授曾國藩指出,經慈濟人十五年來推廣,捐贈風氣大開,登記志願捐贈者達兩萬八千多人,往生後實際捐出者四百多人,當中又以慈濟人占多數。「這些為人敬重的菩薩們,生前認真行善,死後還捐出遺體,幫助醫學教育,彷彿若不如此做,這一生就不圓滿。」
死亡,看似無情的試煉,但對慈濟人來說,因有捨身行動,而能琢磨出有情的光輝;也因認定生死循環相續,善用這一世而瀟灑下臺,下一世再來行菩薩道,祈願做到超越生死、來去自如、慧命永在。
人物特寫
典型在夙昔 李爺爺以德傳家
撰文‧黃秀花 攝影‧顏霖沼
父親把行善當本分事,往生後成為第一位捐贈遺體的實業家,
我們懷念這麼偉大的爸爸,
也感恩他開了先路,影響了我的人生。
父親的名字和形象或許會消逝,但德行德風將傳續世代。
——李鼎銘
他自小喪父,母親養育之恩他銘記在心;孺慕之情,連妻子都知道他把母親放在第一位;他在船務業經商有成,購置的最大艘輪船即以母親為名。
母親過世,他守孝多月,甚至搬到墓地不遠處,以能就近時常祭拜。守舊的他,在墓旁留了空地,準備日後與母親相伴;正如富貴人家的終處,好山好水、寶地安眠。
但隨著他投入慈濟志業事務愈深,觀念逐漸改變,他思考將生命良能發揮到極致,遺願將身體捐給慈濟醫學院作為醫學研究用途,骨灰灑在花蓮的海邊,回到他所愛的大海、回歸心靈的故鄉,在上人的身邊。
他,是慈濟人熟知的「李爺爺」李宗吉。六十歲接觸慈濟,即變賣事業發跡處的房子,捨出「唯一」和「最愛」給慈濟,相當不容易;後來甚至捐出公司部分股份,希望慈濟推動志業時,不需太為資金煩惱。即使患有多種慢性病,走路也不甚平穩,他還到處為慈濟事奔走,參與國際賑災、擔任建築委員。
「父親留給我的是值得效法的德行,也是子子孫孫的典範;感恩他開了先路,讓我人生有所醒覺。」長子李鼎銘說。
父親活在我行善的每一天
故鄉在福建廈門的李爺爺,十五歲因繳不起學費而輟學,先是當童工,後又做船員;一九四五年來到臺灣,從小職員、租船跑單幫、旅社經理到獨立創業,常累到回了家,還沒靠到床就呼呼大睡;一頓飯也不能好好吃,要太太連熱過好幾次飯菜,他處理完公事才能安心就食。
儘管創業維艱,但李爺爺樂善好施。未入慈濟前,就廣設獎學金,提掖人才;後來深感與上人理念相契,贊助慈濟醫院、靜思堂、九二一希望工程等建設經費。
李鼎銘印象很深刻,父親有次不慎在大林慈濟醫院工地摔倒,身體逐漸走下坡;但他毫無怨言,反而很慶幸:「還好不是去玩樂,而是為了去成就一樁好事。」
李爺爺聽到慈濟僅是援建九二一希望工程之一的竹山國小,就需要至少一億經費,住院期間逢人便勸募,感動許多人群策群力達成這個目標。「父親希望自己的事業是慈濟活泉,所以捐股份;更希望做起頭作用,帶動企業家投入。」
李爺爺二○○二年往生即依願「遺體捐贈」,成為首位捨身的實業家;子女們辦追思會,沒發訃聞,在門口貼了告示,「如有奠儀將全數捐入臺北慈濟醫院建設基金」;那天來了一千多人,募得八百萬。李鼎銘說,父親做到最後一口氣,還能發揮人生影響價值,鼓勵那麼多人付出愛心,「身為子女的我們很驕傲。」
「父親的健康狀況其實不允許他做這麼多志工事,但他還是去做,而且視為本分事,人生喜悅而圓滿,我也要學習他。」李鼎銘這幾年調整了海運事業,全心投入「大愛感恩科技公司」,「以前父親一個人做,現在是一個團隊,幾位實業家分毫不取,百分百奉獻,希望作為掘井人,讓慈濟志業永續。」
大愛感恩科技公司研發銷售環保織品,延續物命,還能造福社會。「做事業,容易有得失心;做志業,就能無我。現在我生活很簡單,也只穿大愛感恩科技公司的環保織品。」李鼎銘說,從運輸本行到一竅不通的紡織業,他盡力學習,「上人說用心就是專業,這幾年我有機會到各地分享,希望把臺灣的愛心和軟實力發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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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的天,我是他的後盾,但他捐遺體,我不會捨不得;身體只是在世間借用,在生時做好最重要,死後要怎樣都不要緊;我也不執著自己的未來,不增添別人的麻煩就好。」李爺爺遺孀、八十一歲的吳英女士,提起相伴五十多年的丈夫,思念難免,卻有更多敬佩:「他這一生,勞苦多、享福少,省吃儉用卻捨得大布施。」
吳英說,現在子女媳婦做慈濟比做事業還認真,很不簡單,「我不會寂寞,很多事要忙,有空就看大愛臺,不感覺孤單,也不會再去想他了;只怕晚上到了,自己想做一點事,卻比較沒體力了。」
次女李佳穎說,從父親加入慈濟,到七十七歲往生,這十七年來是他最感快樂的一段時光;而且不論走到那兒,都有人搶著攙扶,喊他一聲「李爺爺」。「他離去了,我雖不捨,卻相信他是帶著慧命而走,精神並沒有消失。」
從花蓮慈大通往靜思堂的慈濟園區,途中有處銅雕造景,其中一尊就是李爺爺的塑像。李鼎銘表示,嚴格來講,那不僅是父親的形象,更代表著這個時代很多實業家的行善事蹟。「父親在世的形體、身分、地位等,其實都是假象,隨著時日久遠,後人或許會淡忘;但他的『德行』和『德風』,卻會傳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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