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力更生 與天地共生息
撰文‧葉又華 攝影‧黃筱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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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之初,上人見燭淚涔涔滴落在桌面,深覺可惜,於是研製出不落淚的蠟燭。蠟燭原先僅與大眾結緣,一九八二年起採用機器模型大量製造,才成為常住眾的經濟來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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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自力更生,靜思精舍常住四十多年來陸續從事許多工作,
從早年的嬰兒鞋、蠟燭,到目前的穀粉、淨皂、陶藝、香積飯,
做每件事就是「用心」;各項執事充滿對萬物慈悲、對大地友善的祝福。
「靜思」是上人走出俗家,現出家相前自取的名字。一九六○年辭親求道,在一度不知該往哪裏去的當下,望著高雄車站的客運班表決定往東走;在隨手翻閱的雜誌裏讀到佛陀在菩提樹下靜思成道,他嚮往「靜思」的境界,也怕被親人找到,決心改頭換面,於是以此為名。
靜思精舍的興建,則是源於一個母親的愛。上人的俗家母親王沈月桂居士,繞過半個臺灣來到花蓮,乍見師徒數人於普明寺狹窄的空間刻苦清修,卻欲開展慈善工作,她想:「這麼小的地方要怎麼做救濟呢?」
王沈月桂決定購置附近的土地供他們耕作,作為自力更生的來源。後來,她再度出資讓上人蓋自己的道場。款項不足的部分,常住們向銀行貸款,為此工作更辛苦了,但終於有自己的家了,在一九六九年農曆三月二十四日起,搬離借住四年半的普明寺,於靜思精舍展開生活。
直到二○一○年王沈月桂離世前,始終全力投入慈濟志業,是慈濟人所敬稱的「師媽」。
「靜思」二字,上人解釋為「青山無所爭,福田用心耕」。在花蓮中央山脈一隅,靜思精舍常住眾自食其力,耕作勞動;出世修行的同時,更應著時代,開展了入世的慈悲發明與承擔。
桂花樹下的實驗室
有一年,慈濟志工照例在中國大陸舉行冬令發放,一位長者在現場昏厥,志工趕忙為他穿上棉衣,取來熱食,待他醒轉,緩緩地餵食。長者熱淚盈眶,忙不迭地道謝,並訴說自己為了領取物資,前一晚即啟程下山,徹夜行走沒有進食,到了發放地點就再也沒有體力了。
上人想,在貧苦的農村裏,這樣強忍飢寒又徹夜趕路的貧者應當不少,當他們領取了眼前的白米,卻無法立刻果腹,那可怎麼辦?若有沖泡立即可食的乾燥飯,不知有多好。
上人對乾燥飯的理想和期待,在德晗師父心頭盤旋,嘗試研發。他不曾受過食品專業訓練,一切土法煉鋼,把煮好的飯烘乾沖入熱開水,卻無法還原成鬆軟的白米飯。
他每天花十多個小時嘗試各種方法,過了一個半月,驚喜地發現了訣竅──先將煮好的飯加入水,降低了米飯的黏性,再將兩者分離,將米飯烘乾,就成了可以還原的乾燥飯。
煮飯缺不了水,「研發室」隨著精舍裏的空間使用,「逐水而居」前後搬遷了三處;二○○六年八月盛暑,靜思精舍桂花樹下,米飯冒著香氣,德晗師父呈請上人試吃。「不錯啊!我們自己也能做出這樣的飯來。」上人將這乾燥飯取名為「香積飯」。
「上人的心願在哪裏,弟子就立願在那裏。」找到關鍵的德晗師父著手量產。新的臺車式乾燥機到了,他煮上三鍋飯,準備乾燥。但將乾燥飯沖入熱開水,竟無法還原!當時臺灣還少有產製乾燥飯的經驗,包括廠商也無法確知新機器的條件該如何設置;德晗師父和德偌師父日日嘗試,時常試了一整天卻徒勞無功不免灰心,但不曾放棄。
直到二○○八年底,香積飯終於正式上架。
從天而降的智慧米
幾位常住師父拖著裝滿香積飯的行李箱走過臺灣各個縣市,向志工介紹救災時可沖泡香積飯作為便當,便利、快速又營養;大型活動時可以使用香積飯,減少準備餐食的繁複工作,讓每個人有更多的時間聞法共修。
二○○九年八月八日,莫拉克颱風在臺灣中南部造成嚴重災情,斷水斷電。午後,各靜思書軒架上的香積飯全數緊急調往災區;精舍大動員緊急趕製香積飯,連夜送往救災。這是香積飯第一次使用在急難賑災工作。
回憶起目送第一部貨車啟程當下,德晗師父不禁淚流滿面。儘管香積飯的研發起源自賑災,但卻寧可是在平安時讓眾人方便享用。他雙手合十,深切地祈禱,願香積飯能及時抵達災區。
香積飯持續使用在賑災上,二○一○年,巴基斯坦發生八十年來的最大水患,五分之一的國土積水。好一段時日,德晗師父和幾位常住師父凌晨兩點多起床,踩著星光進廠房趕製香積飯,忙一整天再伴著月色回到寮房休息。
小推車上裝滿香積飯的箱子高疊,穿梭在只能容兩人錯身的狹小走道。因著精舍每棟樓房建造的時間點不同,靠階梯銜接高度落差,每遇上一個階梯他們就徒手搬運;穿越層層階梯來到二樓最後一個關卡往下望,就是準備進行打包的倉儲門口。
常住師父取出一張四十米長的大帆布,摺成四折,在帆布四邊車上縫線;帆布的其中一邊綁上二樓欄杆,另一邊搭著一樓地面,「刷─刷─刷」,一箱箱的香積飯順著帆布平穩地滑落,彷若從天而降。等在四面八方的志工紛紛向前搬起平穩落地的香積飯,逐一在箱子外貼上標籤,再一落落地疊放在棧板上。德晗師父坐上貨車駕駛座,趕在夕陽西下前將香積飯運出。
連著幾天,這群人就像「小螞蟻搬大餅」一樣,順利將一百零三公噸的香積飯裝入運往災區的貨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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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泡式米糧「香積飯」生產線上,精舍師父仔細抽檢乾燥飯包裝有無不良品。「香積飯」是重要賑災物資,即使已進入量產,師父們仍因應不同受災國家的需求持續研發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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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求功德只求能做事
二○一六年大年初一,生產穀粉和香積飯的協力工廠外放置著一臺傳統的爆米香機器,向會眾展示過往歲月。「碰!」地一聲爆響,豆穀膨爆的香氣瀰漫。這巨大的聲響曾經每天清晨六點即響起,成為精舍裏持續近三十年的日常聲音與氣味,也轉瞬間盪出了德偌師父的甚深感觸。
豆元粉的製作起於約三十年前,一位來自高雄的營養學家,見到上人身體孱弱,於是建議常住師父們將多種豆類爆開後,磨成粉沖泡,讓上人補充營養。
在日日膨爆豆穀的香氣間,他們想著,豆元粉這麼好,何不多做一些與大眾共享?歷經研發改良,在一九八五年開始生產流通,成為自力更生的主要收入來源。
手工的年代,常住眾圍著圓桌,挑揀堆成如小山的豆穀;晴天時,在前庭鋪勻,晾曬一整天。密閉的製粉間悶熱且細粉飄散,遇上溼氣即黏稠,夏季時更難受;但師父們整日耐著,把晾曬好的豆穀倒入機器膨爆,再經過研磨、裝袋等過程,製成了市井人家的營養品。
那臺傳統的爆米香機器,就是在那個手工的年代裏,向歇業的爆米香攤販買下的。機器老舊,必須重新熔錫封口,才能有足夠的內壓膨爆;偏偏錫遇熱就軟熔,遇上一點水氣會濺到皮膚上,又灼又痛。
膨爆工作粗重,一九八○年初進精舍的德安師父主動承擔了下來。他說自己從小勞動慣了,七歲就開始賣麵,堪稱路邊董事長,膨爆豆粉不是難事。他沒有說的是,想減少常住眾的經濟壓力。
一日,上人步行至粉間附近,五十公尺外即感覺聞到異味,立刻要弟子前去關心。德安師父在忙碌中抬頭,沒發現機器的橡皮壞了,他才回答說沒事,一轉身發現火苗已冒了兩尺高!他趕緊用布袋沾水把火撲滅。
火才滅,危機接踵而來。方才為了滅火,離機器上設定的膨爆時間已經過了七分多鐘,溫度還在持續升高。若是繼續膨爆,爆破力勢必危險;若是不爆,機器勢必炸開引起火災。他在分秒間下好決定,爆!
強烈爆衝下,德安師父手腳瘀青,胸口受到重擊,說話、呼吸都痛楚,天花板也一片焦黑。
靠著貼藥膏與休養,德安師父的傷勢逐漸痊癒,那臺用剎那生死保下的機器隔日也修好了。他依舊爆粉,從清晨六點半至中午,再從午後一點半至晚上九點,方才盥洗就寢。
持續三年,直到有了新機器,這項工作才換手。德安師父笑稱,那三年的爆粉是爆到欲罷不能,彷若沒有粗重的工作就渾身不對勁兒,「我不求功德,只求能工作!」他說不工作是「四等國民」──等吃、等睡、等玩、等死。但求不浪費生命的使用權,就是此生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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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開始流通的豆元粉,研發改良為現今多種口味的穀粉。師父在炒豆前細心挑去外型敗壞的豆穀,炒豆時仔細抽樣,確認火候適中,時常一天下來就因上火而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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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對一九九三年來到精舍的德偌師父來說,儘管沒有參與那個年代,仍清楚知曉德安師父經歷機器爆衝的生死瞬間;當他回首當年而扭開爆米香機器開關,感觸深切地說,這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粗重工作對德偌師父來說不算什麼。身為長女,貧窮的童年念到小學畢業就必須到織布廠工作,挑起家計。他憑著自學摸索織布機械,久而久之,逐漸掌握了機器的性能。
初到精舍,他跟著常住眾輪執事來到製粉間,伸手一捧,三個盛裝豆穀的器具加起來有三十五公斤,每一回把豆子倒入膨爆機裏就像練舉重一樣。
對女眾為主的道場而言,常住眾投入製粉間的辛苦,不只是在體力上的勞動,還包括對機器操作的陌生。德晗師父二○○三年進入製粉間輪值執事,雖然製粉已經進入半自動化的生產線流程,但他還是戒慎虔誠。每天清晨踏入製粉間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機器旁對它「說好話」,再念《大悲咒》;遇上機器運作不順時,他甚至虔誠地頂禮三拜,懇請機器多多配合。
對德偌師父來說,機器和重量沒有嚇倒他,然而回首當時,他重重地拍了一下額頭:「啊!吃力。(閩南語)」他是負擔過家計的人,既然豆元粉是精舍的「家計」,這樣克難的作法要怎麼維生?他埋首勞作,企圖避過在心裏生起的「持家」艱辛感。
隨著執事輪調,幾番進出粉間,同樣是粗重的工作,他認為犁田始終比較快活。一次,他開著犁田機,馬達轟隆作響,卻見一位常住眾急切地揮手攔下他。「上人廣播叫你啊!」他連忙跳下,顧不得還穿著雨鞋,直奔製粉間。
知曉他對機器的熟悉和研究的興趣,上人望了望膨爆機,再看看他:「機器是怎麼了?」他只得仔細報告機器發生問題的來龍去脈。
「要幫忙承擔啊!」上人望著他說。他默默點頭,心裏卻起了煩惱,深怕進了製粉間就難以「翻身」。
但出家修行做任何執事都是本分,豈能選擇自己喜歡做什麼?他轉念一想,大概就半年吧!把機器弄順了就可以出來了。
怎料到後來豆元粉研發了新的品項,成為現在不同口味的穀粉,機器運作必須重新調整;又怎麼料到更後來研發了香積飯。這一待,又過了近十年……
穀粉及香積飯的製作,從當初的小型工廠,如今進入了大型自動機械化的「協力廠」,從生產線規畫至機器維修保養,都有著他的承擔與守護。
德偌師父形容自己是個性剛強的人,承擔「家計」的能力他本是有的,投入製粉間近十年,要磨練的原來是為眾承擔的「慈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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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防止紙箱上的微生物影響廠房內的食品清潔,包裝好的穀粉逐一壓平後先放入塑膠盒,再送至後端裝箱。 |
愛師父到愛眾生
德寋師父想了三天,覺得擇日不如撞日。
「要做什麼?」那日午齋結束,上人背著雙手,低頭問跪在面前的他。他呈上一塊自己做的黑糖米糠皂。
「師父到底覺得好,還是不好呢?」德寋師父默默想著。
「師父的肥皂用完了。」一段時日之後,隨侍的師父找他索取新的手工皂。他很歡喜:「上人有在使用啊!」
二○○七年,上人和慈濟志工座談,感嘆現代許多用品的成分多是化學原料,不若自己童年時的農業社會時代,人們使用米糠、無患子等自然材料清潔,對人與大地皆無傷害。
德寋師父隨行在側,這一席話留在心上;出家十幾年,他總希望有朝一日能為上人做點什麼。
知道上人皮膚過敏,德寋師父憑著未出家前任職食品品管、對化學的基礎認識,開始試驗製作手工皂。
為什麼米糠皂裏要加黑糖?他靦腆地說,原來是那一陣子黑糖盛行,精舍裏從做餅乾到饅頭,樣樣都要加黑糖,他想呈現「最好的」手工皂,於是把「最好的」黑糖也加了進去。
約莫一年以後,隨侍的師父向他轉達上人的想法:「和我一樣受過敏困擾的人一定不少,這樣的好東西應當與眾共享。」
德寋師父一掃當時得知上人接受手工皂的歡喜,默然以對。「一塊皂可以靠著手工土法煉鋼,那上百、上千塊的皂要怎麼辦呢?」
德寋師父帶著一根攪拌棒、一個鋼桶和一個爐子,踏進鄰近精舍的鐵皮屋裏,開始「無中生有」。屋子裏空蕩蕩的,面對尋覓而來的這處閒置空間,他拿起紙筆,開始籌畫想像中的皂廠。他找來精舍裏舊的隔間木板、辦公桌椅,開始日日徒手打皂液,試圖製作數千塊皂,雙手終究耐不住過度勞動而受傷。
旁人建議,何不買一部攪拌機呢?然而打聽得知機器要五十萬元,他打退堂鼓。精舍常住眾自力更生,要把一塊錢當五十元用,不能把五十元當一塊錢用。
所幸後來覓得了一部中古機器,那機器原是用來製作麵包的,德寋師父憑著過去對機械原理和流體力學的認識,改良成做皂用的攪拌機。他笑著說,生活中的任何所學都不能小看,說不定哪一天就會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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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住師父們採收紫蘇。選用時令的植物做皂,揚棄人工添加物,深信一草一木在天地間本有能量。(相片提供/慈濟花蓮本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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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住師父及志工堅持使用最少的機械,透過無數雙虔敬的手,為一塊塊淨皂注入手工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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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鍛鍊滌淨雜念
其實,德寋師父心目中「最好的」手工皂並不僅止於此。他期望做皂的過程能夠徹底體現上人「與大地共生息」的想法,於是堅持用最少的水、最少的電;他只選用時令的香草植物作為原料,少了人工添加物,於是製作出來的皂沒有討喜的色澤,沒有強烈的香氣;他深信一草一木在天地間本有能量,決意要還原植物的本來面貌,用這他稱作是源自植物的「愛」,製作滌淨欲望貪念的「淨皂」。
屋後溪水潺潺,推動著小水車。皂化過程中,鹼加入水後形成高溫,需要降溫至攝氏四十度。不若一般皂廠製冰水降溫,溪水成了天然的冷卻設備,前來相助的志工架上水車,水力也提供了淨皂廠裏的照明發電。
德寋師父和志工們手工採收植物、手工磨粉、灌皂液、脫模、切割、排皂……工業社會裏早已用機器取代的步驟,德寋師父依然堅持用手工,並用巧思為淨皂的生產量身訂做了各式的器具。即使出門採摘植物,或運送製好的成品,德寋師父總是堅持踩著三輪車來去。
捨棄機械的便利、堅持人工的理由是什麼?「少開一趟貨車,就少用一點汽油,少一些碳排放,少消耗一點地球的資源……」德寋師父說,節能的本體是人自身,諸如手洗衣服、腳爬樓梯,雙手雙腳運生了種種動能,並非事事都要仰賴電力;他說「簡單」是一種態度與堅持、一種修行法則。
皂化室裏擺放著一塊塊淨皂,上人開示的音聲透過播音機播放繚繞。經過兩個月的自然皂化過程,即進行最後的包裝與上架流通,德寋師父把這段時間視為淨皂的閉關修行,彷若歷經層層冶煉,走到了緊要關頭,期望它們能夠聽聞佛法,維持「正能量」。
減少使用機械之下,一塊淨皂的完成,自德寋師父對上人的敬愛開始,他極欲還原的植物之愛,在每個工序裏藉由無數雙手與祝福的心念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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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陶藝家贈予上人一對陶杯,也教導常住眾習陶,具有藝術天分的德慈師父成為第一位學生,爾後更創立了陶藝坊,製陶成為精舍自力更生的來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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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就是守著本分
任何事,都是從一個決心、一顆種子開始,歷經風霜雨露終而開枝散葉。每當旁人說道,香積飯的研發必然是抱著使命而來所立下的宏願;德晗師父總是搖搖手,說自己沒有學歷、沒有能力也非專業,只能付出更多的體力和精神投入;他篤定地認為,身為弟子就該做師父想做的事,所以一試再試;這項堅持並不僅止於研發出香積飯的成品而已,而是直到能夠量產、因應不同賑災國家的需求進行改良,持續至今。
「穀粉是我們的起家啊!」近十年後,德偌師父說起這句話來顯得雲淡風輕,語氣柔和而堅毅。他總是強調除非超過了他的能力,否則自己苦沒關係,不能讓師兄弟和他一樣苦。
他含蓄地說自己只有小學畢業,也沒有專業;默默思考著因規模增長而日漸複雜的機器結構,專注地聽著機器運轉的聲音,「聽」出機器的病灶。就如上人所言,用寧靜的心觀看眾生相,只要有心就不難。他說上人日日給予的「法」就是最豐盛的資糧,「我已經足夠了,我會守著本分。」
(資料提供/人文真善美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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