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加里 我親愛的朋友
撰文‧張晶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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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有限的漁船上,必須屈身進入的下層船艙臥鋪是船員生活起居所在,外人難以想像其間侷促辛苦。(攝影/胡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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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柴油味消失了,引擎聲退去了,
一陣清風吹進悶熱的船艙,拂上我的臉,
幽暗船艙裏,我看見加里心中的光。
牆上的空調無聲地擺動著風向,我瞪著空調機上的數字發出的幽幽螢光,試圖弄清楚自己身處的時空,床頭的鬧鐘顯示是清晨四點,醒來的我下意識地伸長了手臂摸著床單,發現自己竟是在「丈量」床的寬度,然而伸長了手仍摸不到床緣……一側身,我馬上感到大腿肌肉傳來的痠痛,瞬間想起前一天和加里(Carli )在船艙裏的畫面。
加里是印尼籍船員,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漁船上發呆,黝黑的皮膚和玻璃纖維的雪白船殼形成強烈的對比,憂鬱的眼神望向碧海藍天;我一路跟拍他參加慈濟人醫會在東港漁會為外籍漁工舉辦的健檢活動,他對於我和攝影機的存在,一直感到靦腆和手足無措,削瘦的身影在鏡頭下顯得卑微,一如他的神情。
結束健檢後,加里回到停泊在港區的船上;我也取得船長的同意,將登上他工作的漁船、下到船艙,拍攝他的海上生活。
港口瀰漫著魚腥味,加里在船緣邊探出頭來,露出一口白牙對我笑著。他引領我到一個「洞口」,伸手示意那就是船艙的入口。我猶豫了起來,那洞口只容一個人身,而且直接面對著一個糞坑,「我的天啊!」我在心裏暗叫不妙,很怕一個不小心,跳下時會直接掉進糞坑裏。
船艙通道的高度不到七十分公分,我蹲著身子像鴨子一樣艱辛地前進,隨著海浪的搖晃,前進的腳步更加困難;通道的另一頭,我那身高一百七十六公分、負責錄影的老公,正盡力地像蝦子般彎曲著脊椎,滿身大汗,在狹窄的船艙通道拍攝加里坐在船艙臥鋪的情景,他催促著我動作快一點;加里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彷彿這狹小的空間全是他的錯……看到他的表情,我乾脆改用爬的,故做輕鬆地快速爬到他面前,這就是我事後大腿肌肉痠痛的原因。
終於看到他的臥鋪了,是一個用薄木板隔出的長方形空間,躺進去時雙腳無法伸直、雙手必須緊貼大腿;臥鋪裏「灌」滿了混濁的柴油味,及轟隆隆的引擎聲,像深海的沈悶壓力,簡直要讓人窒息。
爸爸的小太陽
加里來到臺灣的漁船上工作已經兩年了,卻仍然是一句中文都不會說,我必須透過移民署的翻譯人員才能和他交談,採訪過程很是耗時,額頭上的汗珠不停地滑落。「回到印尼看女兒時,會想買什麼給她?」聽到這問題,他歪著頭想了想,然後憨憨地笑了起來說:「女兒想要iPad。」
「iPad?」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iPad?你應該讓你的女兒看看父親的工作環境是如何地艱難及不堪……」我在心裏憤憤地想著。
錄影機後面的老公似乎感受到我的焦躁,他開口問了幾個比較「愉快」的問題;原本蹲在加里面前的我,像賭氣似地乾脆和他並肩坐在他的臥鋪上,沒想到這個舉動卻意外地讓加里十分開懷,他拿出老舊款式的手機,讓我看家人照片,很驕傲地說:「工作兩年,錢都寄回家,幫家裏蓋了房子。」
我看著手機螢幕中出現的新家大門,再看著加里滿足的笑容,突然間柴油味消失了,引擎聲退去了,一陣清風吹進悶熱的船艙,拂上我的臉,我的汗水乾了……我開始認真地思索著加里想回家的心情,以及不能回家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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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在初秋的清晨四點,躺在尺寸為「King Size」的床上,卻懷念起加里狹小而簡陋的臥鋪;空調機規律地運轉,整個臥室是涼爽的,我卻清晰地感受到昨天那一陣海上清風。躺在黑暗中的我想著:「該如何書寫這個故事?」
我很肯定的答案是──加里並不需要同情,因為他的心中有盼望,辛苦的勞動有代價,那一望無際的海平面背後,有他的家;他因為烈日而曬得黝黑的臉龐,被臥鋪上方那盞昏黃的小燈,照映得閃閃發亮。
接下來整整七天,我的雙腿無時無刻不痠痛著,每一次的抽痛都會讓我想起加里在我已經無力爬出船艙時,貼心地找來一個水桶倒扣著,讓我能墊著腳爬出去,得見天日的我回過頭,看到他咧著嘴笑得挺開心,兩手一撐就從船艙底翻上甲板,指著我們的白褲子說:「啊!讓你們弄髒了。」
我下了船站在岸邊,南臺灣熾熱的豔陽照得眼前光點斑斑,我叮嚀加里要記得搽皮膚藥、工作時記得戴太陽眼鏡,免得眼翳的情況加重而影響視力。他點點頭,拚命揮手和我們道再見。其實我很想和他一起坐在船上,看海上的夕陽,然後告訴他:「加里,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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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靠岸,準備下一次出發。縱然語言、膚色相異,加里為家人打拚的愛與每一個父親相同。
(攝影/張晶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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