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蘭卡 Ayubowan?
◎撰文、攝影‧趙德瑤
「Ayubowan」——是我學會的第一句辛哈拉用語:你好嗎。
對著這塊曾經飽受海嘯摧殘、烽火連綿的土地,
我雙手合十:你好嗎?
車行在北部省馬納爾區(Mannar District)無垠的曠野黃土地,半乾涸的田埂上,牛群恣意行踏紅色地雷線間。不知道顛簸了多久,昏睡間聽到一聲大喊:「對面有大巴過來了!」立即跳下車,導演的鏡頭對準逆向疾駛來的巴士。
灰撲撲的老巴士喘著氣、顛顫顫朝我們這向來,逆光的日落景色無法細辨車上有多少名乘客,依稀可見的是,抱著孩子的婦孺、滄桑的老翁、稚嫩的童顏……往車廂後段望去,布袋麻袋一綑一袋地堆得天高,鍋碗瓢盆叮叮咚咚隨車搖晃,駛過一個窟窿,器皿便大力合奏,似有飛出車外的姿態。
大巴一輛緊跟一輛,每扇窗探出了好奇神色,頃刻便消失在黃沙漫漫裏。眼神交會時,我在心中默默訴說祝福——祝福你們平安回家、祝福孩子平安長大。
對這群來自北方難民營的人們來說,這一條漫漫回家路,也許盼了好幾個月、也許等了數十年,還有更多等不到這一天到來,先行離開這個世界。
一九八三年斯里蘭卡內戰開始,二○○九年五月十八日政府軍宣告內戰結束,歷經四分之一個世紀;根據聯合國統計,將近十萬人在這場戰爭中死去。
始終在前方領路的軍車一陣急剎,不一會兒,幕僚長詹德拉費南多(Chandra Fernando)先生跳下車,氣急敗壞的訓示我們,不可擅自做出「危險舉動」。
什麼是「危險舉動」?押車的督察後來告訴我,這一帶長期來是戰區,不確定是否還有殘存的「塔米爾之虎」(Liberation Tigers of Tamil Eelam,簡稱LTTE)份子,並非百分百安全。
「戰爭不是結束了?」
「是結束了,但是沒有肅清的一天,誰也不能保證安全。」
●
二○○八年二月,我在印度的旅行接近尾聲,在南部塔米爾納德邦,隔著保克海峽,望著相隔僅三十公里,陌生的國度斯里蘭卡,我思考跨海前往的可能。
旅店的塔米爾大叔聽到我的打算,搖搖頭、翻出舊報紙,一串串塔米爾文,開始解釋給我聽:一個月前,斯里蘭卡政府軍與塔米爾之虎組織的停火協議終止,戰火重啟後的一週,國家建設部部長在機場附近被炸彈襲擊身亡,可倫坡市區炸彈案炸死數十人……
「下一場災難會發生在哪,誰都不知道。危險啊!非常危險……」他比平常甩頭再加點力道的波浪搖頭法,任誰都認得出那是「No」,不是「Yes」。
斯里蘭卡有八成是辛哈拉族,另有一成屬塔米爾族,多是十九世紀英國統治期間,自印度南部引進開闢茶園。
「你怎麼看這些猛虎份子?他們不也是塔米爾人嗎?」
「打仗呀,打起來沒人性的!誰會在乎是辛哈拉人還是塔米爾人?」大叔聳聳肩,避重就輕結束掉這個話題。
沒想到兩年後,我還是來到印度洋上這塊海明威心目中的「綠色伊甸園」、馬可波羅譽為「全世界最漂亮的小島」,而我的記憶裏猶停留在戰火未平的南方島嶼——斯里蘭卡。
野生動物與人共處的樂園
「師姊師兄,你們想走山線還是海線?」在首都可倫坡,慈濟漢班托塔辦公室的職工烏迪達(Uditha)問我。他就是海嘯發生後,為協助慈濟賑災,決定「改天再去留學」的大學生志工;一轉眼五年過去,明年四月,這名一路跟隨慈濟人的斯里蘭卡師兄,就要當父親了。
「山路快的話,大概六個小時,海路還要再加一個多小時喔!」烏迪達說。
海岸線走起來賞心悅目的念頭,頓時消逝無影無蹤。將近七個小時的顛簸山路後,「漢班托塔」終於不再是聽到、看到,以及想像裏的字眼,是活生生的城鎮與村落。
實梨布普拉的市集人潮洶湧,而我們待得最久的大愛村,百來公頃的社區內,紅瓦白牆的小屋和庭院,不是花圃便是果樹。村路的岔口上,公車送往迎來,有綁著辮子的慈濟中學女生、穿著整齊的穆斯林婦女。
在大愛村的數個清晨裏,我分別偶遇擔任模工、住在C區的夏卡先生,以及住在E區,從科威特返回家鄉、目前開嘟嘟車謀生,正要送妻兒去鎮上的席爾瓦先生……還有許許多多騎單車經過、大老遠數不清的先生女士,分別對我打招呼,咧開嘴、揮揮手、大大的微笑,目光既誠摯又害羞。
「Ayubowan」——這是我學會的第一句辛哈拉語:你好嗎。
雙手合十,你好嗎。我對著這塊曾經飽受海嘯摧殘、屍橫遍野的土地說。
無法想像,五年前的實梨布普拉,每間屋瓦底下、每個燦爛笑容背後,藏著的是一個又一個,關於海嘯的故事;失去雙親的、失去兒女的,失去兄弟姊妹的……每個故事發生的時間點,全停格在二○○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大海嘯來的瞬間。
無法想像,五年前的實梨布普拉,是一片如何荒涼的野生叢林。僅能藉由夜半空中傳來,驅趕野象踐踏圍籬的零星砲聲,白日裏盤據大馬路的成群水牛、攜老扶幼的猴群,以及在大路上慢慢逛的科摩多巨蜥……來想像。喔,還有孔雀;會開屏的孔雀不稀奇,遇到車輛、反應神速登時飛超高的孔雀,打擾到牠,還會叫個十來聲以示抗議。
叢林,已不再是叢林。這裏,卻還是野生動物們的家。牠們來去自如,牠們也包容人群,加入牠們的天堂樂園。
時代巨輪轉動港口小鎮
五年後,漢班托塔海嘯的痕跡,從見得到的景觀、看不見的記憶裏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股新興的生命力。
二○○五年,一條由可倫坡通往漢班托塔的高速公路開始興建;二○○六年,政府決定要在漢班托塔興建新機場;二○○七年六月,漢班托塔商港啟建,帶來六萬個就業機會,將在明年完成一期工程、二○二二年全部完工。而我們離開數日後,十一月二十七日,漢班托塔國際機場正式開工。
國際機場、高速公路、大型港口……一連串的新轉變和新面貌,正逐項改寫這座擁有悠久歷史的港口城市。
閉上眼睛,我彷彿聽到,百年不斷的市井氣息,在轉動的巨輪裏緩緩作響。
閉上眼睛,我彷彿看見,重生的力量,在時光推移過後的樸華小鎮,滋長茁壯。
內戰結束,三十萬難民返鄉
塔米爾人主要居住在斯里蘭卡北部和東北部省分,北部的賈夫納半島是聚居地和文化中心;塔米爾之虎組織也以此為根據地。許多北部省分居民為躲避戰事離開故土,逃往政府軍管制區,被安置在瓦武尼亞區(Vavuniya District)和賈夫納區(Jaffna District)二十個難民營。
終戰後,政府積極進行掃雷工作,逐批將難民遷回家鄉。我不知道,這是否可以稱得上是斯里蘭卡境內,自西元前兩世紀南印塔米爾人遷徙到錫蘭之後,規模最大的一次遷徙?三十萬難民,陸續從不同的難民營遷徙回老家,或是就近安置。
「戰後難民返鄉計畫」幕僚費南多先生說,政府有決心在二○一○年元月三十一日前完成。卡車、巴士、軍車紛紛出動,日夜飛馳在路上,塔米爾人難民抱著水桶和家當,開心的露齒微笑,我們要回家了!
從過了北方的檢查哨之後,三小步五大步,無數荷槍軍警,盤查著往來車輛和行人。路邊到處堆放掩體,槍口大刺刺從沙包裏伸出來。
我們來到瓦武尼亞區的馬尼克農場(Manik Farm),這是二十個難民營中規模較大的一個。
塑膠帳棚一字旁開,幾塊拼板圍起來的公廁,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公署(UNHCR)的簡易醫療站,排了長長的一列隊伍。
一頂帳棚下可撐起幾個人的生活?「十幾個或是二十幾個不等。」住在一起的是同一家嗎?「不一定,走散了就混住一起。」
斯里蘭卡十一月進入雨季,陰霾密布,午後大雨滂沱,淅瀝嘩啦如萬馬奔騰;黃土泡了水瞬間膨脹,帳棚在風雨裏飄搖。
儘管我們以NGO團體名義進入,仍然不被許可與難民接觸或交談;肇因於這幾個月,發自國際媒體的抨擊:雨季水災、人滿為患的營區、食物、水源缺乏,傳染病肆虐……
十月二十二日,飽受國際輿論壓力的斯里蘭卡政府,終於加快腳步,運送難民返鄉;十二月一日起,還在難民營的十三萬人,則被允許外出自由活動。
從帳棚到另一個帳棚
中午時分,馬納爾區Adampan的一所學校裏,青春期的大孩子正在學習辛哈拉文;黑板前方的桌上,盡剩些一公分兩公分的粉筆頭。老師說,塔米爾語、辛哈拉語還有英語,都要通,這是將來的方向。
坐在前座的十六歲女孩眼神清亮、說話有禮,在難民營待了四個月後返回家鄉。她的父親曾是國小校長,問她將來的志願;她說,我想當醫師。
大孩子們繼續上課,小學生們排成隊伍準備回家。嘻嘻笑笑,一派天真。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淺藍色的字樣,印在每個孩子身上的制服、背著的書包、手上抱著的書本。
他們在難民營待了多久?被送回後,有多少人的家還在?林子裏、溝渠邊,一頂頂印著UN的帳棚,證實我的猜測:許多屋子早就不存在了。在政府軍和反抗軍多年的激烈衝突中,原本的屋子不是整間被轟掉,就是只剩下殘垣斷壁、彈孔累累,地雷線隨處可見。
從難民營回到家,不過就是從一頂帳棚換到另一頂帳棚,家早已不成家。水,取自河水、夜晚無電。這樣子的生活,還能撐多久呢?
無論如何,孩子們返家了、和家人團聚了,也終於回學校受教育了。這就是好的開始、一個希望的開始。
充滿希望和機會之地
「內戰以前,來斯里蘭卡玩的觀光客多著呢!」在斯里蘭卡首都可倫坡市區,印度廟的塔米爾老先生嘆息。
為什麼斯里蘭卡物價和當地人的生活水準不成比例?我問清真寺的老穆斯林。他想了想,簡潔回答了我:「戰爭啊!這該死的戰爭弄得民不聊生。」
所有癥結點,皆往戰爭指去。
和平,帶來的不只是人身安全,更是通往繁榮與樂利的階梯。
戰後的挑戰,正接踵而來。塔米爾百姓要全數重返家園、重建家園,難民營必須徹底關閉。而辛哈拉族和塔米爾族長久以來的衝突,該如何化解,同樣需要大智慧。
「重建與發展,讓北部成為一個充滿機會的省份。」費南多先生指著計畫說,這是最好的時刻,將這裏打造成充滿希望的土地。
二○○九年底的斯里蘭卡,北方無戰事、南方無天災。跨入新的一年,我深深期待,有一日,佛國重返往日榮景。
【大愛電視台‧大愛全紀錄】
愛在斯里蘭卡——守護生命
首播時間: 2010年1月10日晚間九點半
(1月16日下午兩點半重播)
戰爭與和平
首播時間: 2010年2月28日晚間九點半
(3月6日下午兩點半重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