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maste!」加德滿都
◎撰文‧李委煌 攝影‧蕭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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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被砲轟過的災區並無管制,斷垣殘壁間,村民依舊率性地進出自如;兩次大震後,許多建築樓牆更加傾斜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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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加德滿都,慈濟志工入境隨俗學上幾句話:
「Dhuk Daina」是不痛的意思,
「Namaste」則是您好,內涵是向彼此內在的神性致意;
同時,志工也從人們的臉上讀出了千言萬語──
澄澈的眼眸,憂傷的陰影,以及未知的未來。
或許此刻無須對話,就用心擁抱每個受創的心靈。
四月二十五日,尼泊爾時間中午十一點五十六分發生芮氏規模七點八強震,臺灣時間是下午兩點十一分。
三千六百公里外,臺灣花蓮靜思精舍,在證嚴上人會客室裏的兩面鐘,從這天開始一面指著臺灣時間,另一面則是尼泊爾時間。悲憫的上人,同理居民在受災後每一分秒的煎熬,更與一梯梯出發的慈濟賑災團員同脈動。
每天上午,位於災區的志工與慈濟花蓮本會視訊連線,前線賑災與後勤增援緊密相扣。第一梯醫療志工勘災時,發現許多骨折病患亟需手術骨材,於是慈濟醫療體系人員火速備妥,讓第二梯志工帶往;第二梯志工希望補給抗生素、藥膏、貼布等,第三梯也如數配合接手。醫療急先鋒,其他救援物資在同一時間也張羅籌備,透過各種可行管道輸入災區。
身為第三梯次成員的我們,所攜帶的賑災物品超過七百公斤,五月六日中午從臺灣出發,香港轉機,在孟加拉降落加油,抵達加德滿都(Kathmandu)住宿地點時已是翌日凌晨。
兩千六百多年前,佛陀誕生在尼泊爾,因洞悉生命真諦而開悟。如今身為佛教慈濟基金會的一員,因震災救援踏上佛陀的故鄉,也令我們親見人間苦難而感悟深刻。
古蹟終究走入歷史
尼泊爾聯邦民主共和國,首都加德滿都和它比鄰的巴塔普、帕坦(Patan)等三個古老城市,構成了尼國最重要的旅遊、商業和政治中心──加德滿都山谷(Kathmandu Valley)。山谷內有六處佛塔及神廟,在一九七九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列入人類歷史遺址保護,也成為尼泊爾最重要的觀光景點。
來到加德滿都山谷,就不奇怪為何有人會說,這裏是「滿天神佛、滿地古蹟」了。行進在社區的街道聚落,會驚覺真的是「神比人多、廟比屋多」,彷彿走入活生生的博物館與文物遺址;換個方式說,就像進入了仍有呼吸心跳的活歷史裏。
尼泊爾人的宗教信仰與歷史遺跡,已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時間腳步在此,也顯得緩慢了起來。慈濟賑災團員、來自印尼的陳金福說,多年前曾經走訪這座歷史古城,如今所見一切、所聞氣味乃至空中沙塵,感覺都和當年一模一樣。
根據統計,有六成尼泊爾人平日使用的網速低於二五六K,網路使用的排名更在全球倒數。不過這並不奇怪,一個國家的網速發展,或許多少也反映了該國人民的生活節奏;慢條斯理甚或遲到,至少對尼泊爾人而言,並不算失禮。
山谷區域有兩百多萬人口,幾乎占了全國十分之一;人口稠密、古蹟密集,傳統磚造建築物結構脆弱,在強震浩劫後成為傷亡最慘重的區域。背包客常說這裏是「山中天堂」、「攝影愛好者的國度」,如今它卻更像人間災獄,鏡頭裏的佛塔神廟、舊皇宮頓成廢瓦,宛如一座古蹟墳場。
全國七十五區中,有近四十區受災,影響高達八百萬人;換言之,逾半國土都是程度不等的災區,而全國近三分之一人口都是受創不等的災民。政府公布近八千五百人罹難,幾乎要突破了尼泊爾在八十一年前的震災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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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震造成嚴重傷亡,也重創歷史古蹟;被聯合國列為文化遺產的巴塔普杜巴廣場(Durbar Square),其中的瓦薩拉女神廟整座被震垮。圖為尼國軍警及國際NGO團體,合力搶救女神廟的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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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路鋪路步步艱難
震災後,慈濟首波勘災與賑濟重點,集中於距離加德滿都不到二十公里、車程約半小時的巴塔普市,希望能將來自世界各地的善心資源,投注運用於重點區域,有效改善災後困境。
從四月二十七日派出第一梯賑災醫療團,到五月下旬已經出動五梯,團員來自臺灣、馬來西亞、美國、印度、印尼及新加坡等逾百人。但要真正進入災區發放和義診,其實面臨很多的艱難與挑戰;尤其臺尼間並無邦交,加上政治局勢敏感、民情文化不同、語言溝通落差等因素,無論在賑災物資的通關及相關單位的溝通上,在在讓前線慈濟志工們備受考驗。
歷經十年內戰消耗,尼泊爾的基礎設施落後,公共資訊缺乏、辦事效率不足,是國際NGO乃至聯合國組織同樣面臨的問題。「約好的車輛,隔天沒有;已談好的事情,明天又變化。」有豐富國際賑災經驗的志工劉濟雨坦言,「在這裏不只是談方法know-how,還要能夠找對人know-who才行。」然而,肩負為愛鋪路的重任,他們難行能行。
尼泊爾在一九八八年一場大地震後,政府開始要求國家建築標準,因此之後蓋起的樓房,在這波震災明顯較少受損,主要塌毀的多是傳統磚土樓房,但也高達七十五萬間受損。
臺灣志工陳永文的專業是營建工程,他多日踏勘、評估瓦礫殘骸後發現,相較起臺灣九二一集集大地震時建築柱筋向外爆裂,尼泊爾災區建物反倒不太有此情形;他認為,尼國地震時主要是嚴重左右水平搖晃,因而造成磚牆傾毀塌陷,才埋覆了那麼多不及逃生的居民。
尼泊爾籍的慈濟志工劉馬尼(Maniram Pradhan)說,近年來很多人在加德滿都及鄰近城市炒地皮,國家許多土地屬私人所有,就算慈濟想尋找大片空地為居民搭建帳棚或簡易屋,都會是很困難的事情。經志工們在災區勘查並與相關人物詢問後,事實的確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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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後居民最需要的就是帳棚、鋅板或塑膠布;無奈這些普通東西如今奇貨可居,即便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幸虧當地人樂天認命,災後依舊不褪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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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指數」名列前茅
許多人歸結這場大地震的重大傷亡主因,就是尼泊爾人民的「貧窮」;畢竟建築質量差、醫療資源素來短缺,似乎都與這兩字相涉。再加上三大重災區:辛都帕(Sindhupalchok)、加德滿都山谷、廓爾喀(Gorkha),它們範圍太大、村莊分散,交通與通訊不便,在在造成搶救困難。
向當地人打聽,得知他們平均月收入不到一萬尼泊爾盧比(Nepalese Rupee),約臺幣三千元;與聯合國統計的尼國人均GDP一千兩百美元相當。
由聯合國依壽命、教育、收入等指標所評估的「人類發展指數(Human Development Index)」,尼泊爾也名列全球「後段班」,因為全國兩千八百萬人口,有半數以上每天生活費僅有一美元,且普遍存在營養不均及醫療落後問題。
儘管如此,相對於GDP的另一項「幸福指數」統計,貧窮的尼泊爾和不丹等南亞小國,卻一直是全球的「前段班」資優生。美國紐約志工張濟舵是國際賑災老將,他從初來此地勘災的陌生擔憂,到幾天後的信任安心:「尼泊爾,是我接觸過最友善的國家。」
而同行的攝影師蕭耀華,二十年來跑遍世界各地,已不知拍過多少人像的他說,即使村民歷經大災難,鏡頭裏的神情依舊是一雙雙樂天友善的清澈眼眸。
走進尼泊爾,就像走進一個矛盾的國度;但我們毋寧還是相信尼泊爾人擁有這項臺灣人也望塵莫及的幸福感。
自費自假甘願辛苦
在災區醫院,慈濟醫院外科醫師們朝八晚八手術救人;中午空檔,他們坐在車廂裏,以泡水即食的香積飯充飢。
在帳棚區,即使有些志工已是含飴弄孫的年紀,依舊頂著烈陽曝曬,穿梭走訪關懷;或者熱情和居民互動,直到發放結束。
他們的身影也曾出現在臺灣九二一大地震、印度洋大海嘯、五一二汶川強震、三一一東日本大地震、菲律賓海燕強颱後;賑災生活並不輕鬆,但他們依舊甘心走在瓦礫堆上,忽略不知從哪裏傳出的濃重氣味,只想能把握時間多付出一些。
志工張清文是上班族,為了能來尼泊爾賑災,他努力調班、加上請假,好不容易挪出十六天假期;另一位團員莊慧貞是家庭主婦,拿出私房錢來支付機票食宿費……每人預繳了新臺幣六萬元來到餘震不斷的災區,早出晚歸,風塵僕僕,這分忘我的願力、以及家人全力支持的大愛,令人敬佩。
在我們從臺灣出發前,海外地區已有超過二十個國家的慈濟志工呼籲賑災募款,其中包括生活本來就辛苦的非洲國家,以及因為慈濟賑災而就地發展慈善志業的斯里蘭卡;如此愛心後盾,成為災區前線志工奮力前行的莫大動力。
在二○○四年底印度洋海嘯後,代表慈濟前往斯里蘭卡賑災,並停留了一年投入中長期復建的李文傑,是馬來西亞資深志工;此行他依舊不設定停留時間,也沒預訂回程機票,就看哪裏需要他就往哪裏去。
災後,從馬來西亞飛往尼泊爾的班機一位難求,因為馬國境內有許多尼泊爾勞工,急著趕回家看看;即使因為工作不能返鄉,他們也響應慈濟志工的街頭募款。
李文傑說,不只是他心心念念等候賑災出團通知,他五月出發前夕至少已有超過百位的馬來西亞志工,排隊等候自費自假來災區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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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濟志工分組家訪,帶著熟諳英語的小志工,深入路旁布棚下關懷居民生活。從四月二十八日到五月下旬,慈濟志工已有五梯次共一百多人進入災區賑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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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悸猶存而且深刻
來自臺北的志工廖明泉,對於賑災時普遍使用的英語並不在行,遑論在地方言;但有智慧和勇氣的他,以一句當地問候語「Namaste(你好)」加上一顆顆自臺灣帶來的糖果,在慈濟發放物資的入口處向居民一一問好,彎腰說了千餘次,也獲得許多善意回應。
廖明泉知道尼泊爾習俗,右手抓飯食用,左手代表不淨;所以他尊敬地使用右手來發糖,儘管他其實是個左撇子。
他說,村民清晨六點就來排隊了,物資匱乏的困境可見一斑;一顆糖,除了誠心祝福外,也可提升一點久候的低血糖。
五月十二日那天上午結束一場發放,午後再度發生芮氏規模七點三的大地震,帳棚區的居民們驚嚇異常,孩子們此起彼落地哭號,婦女相互緊扶,抓起一袋袋家當狼狽地往空地跑。
有老人腿軟蹲下,雙手扶地,望著不遠處又再塌陷傾搖的房舍魂不守舍,甚至爬不起來;有軍人背著暈倒的老人,趕忙跑向帳棚區的慈濟醫療站請求協助……能深刻感受到,大地震再次喚醒他們身體細胞對那場災變的驚恐記憶。
四月底的地震震央在加德滿都西方,五月這次的劇烈搖晃則是位於加德滿都東方,又造成一百四十一人罹難、近三千人受傷。人們尚不敢奢想災後重建之事,心靈又因另一場大震再度創傷;志工很心疼,趕緊抱一抱他們,並且帶動大家一起高聲歌唱,希望能膚慰他們緊繃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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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費自假踏進尼泊爾重災區,志工們親睹街巷樓房倒塌慘景,無不感嘆佛經所云「國土危脆」、「人生無常」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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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縫中綻放生機
首波震災發生後,我在臺灣等候出團,焦慮地坐在電腦前關注尼泊爾災情,罹難人數不斷攀升,令人心情跌盪。幾天後,我在加德滿都災區一處窗畔,一樣坐在電腦前敲下字句;窗外摩托車喇叭聲本該刺耳,但想起災後八千多位罹難者甚至已無能哀號,剎時人車喧囂竟也成了悅耳的城市交響樂……
十七歲的女孩拉比娜(Rabina Shakya)和雙親都是虔誠佛教徒,在逾八成人口信奉印度教的尼泊爾算是少數了。當得知來到他們眼前協助的慈濟志工背景和佛教有關,她以流利的英語告訴我,雖然她還是學生,但她長年都是當地慈善組織的一員;這次地震後,她也忙著募款並協助該組織發放食物給鄉親。
「與其呆坐或哭泣,我寧可將時間拿來助人付出!」她是個堅強、聰慧的年輕人,其實在慈濟以工代賑參與者中,也有許多是這類心思早熟的孩子。他們說,想跟著慈濟人學習;我反倒從他們身上反思許多,感覺他們正是尼泊爾的未來菁英。
當尼泊爾再從瓦礫中重新站起時,或許他們已是年輕的國家棟梁;患難中總能鍛鍊出勇敢,貧困裏往往也醞釀著奮進。一場世紀大震,相信也能在災區殘瓦的碎縫裏,綻放出來春的希望新芽。

【眼鏡店老闆】
看開一點
住在查雅星(Chyam Singh)、四十歲的圖斯(Tulsi Ram Takra;左四)和他的太太(右二)、五位小孩,回到「家」找尋有用物資,也欣然接受合照。
圖斯以販賣女生小飾物和眼鏡維生。如同鄰近區域房舍,地震摧枯拉朽霎時把他的家和店鋪夷為平地;家沒了,至少人平安。

【兄妹倆】
只求風檐展書讀
災後,家僅剩這兩面門窗,哥哥畢克蘭(Bikram)、妹妹米馬拉(Mirmala)相依為命;地震損毀全國一萬兩千多間教室,教育部暫定五月底開學;米馬拉的課本全被埋在瓦礫堆裏,開學後將馬上面臨考試,住在帳棚中的她無法專心準備,露出苦笑,來掩飾憂心忡忡。

【尼泊爾小檔案】
面積:147,181平方公里,約為臺灣四倍
人口:約2800萬
地理:位於喜瑪拉雅山南麓,為南亞山區內陸國家,包括珠穆朗瑪峰在內,世界10大高峰有8座在尼泊爾境內
歷史:為亞洲古國。2600多年前,佛陀出生於今日尼泊爾的藍毗尼。如今尼泊爾人信仰以印度教為主,佛教徒約占人口一成,首都加德滿都有「寺廟之都」美譽。
【慈濟援助行動】
1993年夏季,尼泊爾南部遭逢水患,慈濟選定受災最嚴重、受助資源最少的薩拉衣(Sarlahi)、勞特哈特(Rautahat)、馬克萬普(Makwanpur)三縣四地作為賑災重點,興建1800戶大愛屋。
2015年4月25日,尼泊爾發生芮氏規模七點八強震,共造成8442人罹難,16808人受傷,超過一百四十萬人受災。慈濟針對巴格馬蒂專區的首府巴塔普市進行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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