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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愛的圍繞下,度過生命最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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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講/證嚴上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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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讓她多說想說的話
她走了,她昏迷中的呻吟聲與疼痛的表情,烙在我心。
有病之人其相如佛示現。她,讓我領悟了癌末病人,由於身體的不適──
或是虛弱無力,或疾病惡化,使得活動受限,造成社交隔閡、人際關係改
變。親人、朋友,甚至是醫護人員面對病人時,往往不知道該對病人說什
麼?該為他做什麼?而就在這種沉默中,漸漸會讓病人認為家人不再那麼
關心他,而更加焦慮、更加無助。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理反應與情緒變化,需要醫療團隊人員盡力為他解
除病痛,更需要有人願意聆聽他們傾吐。不要忽略每一個訊息所傳達的意
義──或許,那就他的求援訊號。
「小姐啊!醫師有沒有來?屁股上的大洞,痛死人了!唉!真慘,連吃飯
都要坐在屎桶上!自己起不來,小便也要人家扶!這種日子怎麼過?」
她是大腸癌末期病人,她在尋求心理支持,她在反映內心的孤寂與充滿挫
折情緒,她在為生命意義找尋新的解釋;但,忙碌的醫護人員忽咯了。
一碗麵吃完了,她沒有吐
每天,醫師查房時,她總是略帶啜泣地說:「醫師啊!我吃不下,吃了就
吐,怎麼辦?」做了所有檢查,給了各種止吐劑,她每天對醫師說的話依
然相同。
我決定陪她吃晚餐。唯有如此,才能確切了解她進食的狀況及嘔吐情形。
她坐在活動式馬桶上,邊與我聊,邊吃晚餐,談她的患病過程,聊她的兒
女,說她擔心掛念的家……。結果一碗麵吃完了,她沒有吐。
滿腹苦水無處吐,心事誰人知
在病房裡,她總是拉起簾子。簾子裡,一張床,一個人;或臥床,或坐在
活動式馬桶上──癌細胞將她的臀部啃蝕出個大洞,躺久了,傷口就會疼
痛難忍;而她的左腿因腫瘤質塊壓迫,阻礙了淋巴循環,腫脹不能行走,
所以除了躺,她唯一活動的空間,就只能坐在馬桶上。
「我不像妳們每天都很快樂,滿腹苦水,沒處吐,心事誰人知!」她整天
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只有在談到大兒子時,嘴角微露出笑容。每每談起
她最擔心的家,她先生就會搖著頭說:「丟臉的事,不要再說。」
住院兩個多月,她鮮少與病房內的病友或先生交談,也從不見其他親人來
探視。我目睹她的孤單寂寞,她常說:「其實,我如果比較舒服的時候,
很喜歡和人說話的。」而她每次與我的談話內容,仍離不開她擔心的家。
死神的魔掌一天天逼近,心理潛存著再也無法照顧兒女的罪惡感、生理上
的疼痛、不振的食慾、腫脹的腳痛……種種苦楚折磨著她。除了偶有志工
或醫護人員來時,她會吐露一些心語外,竟日不語靜靜躺著,不談自己想
談的事,不說自己想說的話。
昏迷中仍喃喃說著:屁股痛
念佛機放在案頭,我熱心地說:「幫妳插上電源好嗎?」書上教我瀕死病
人有宗教心靈慰藉的需要,因此,建議我們在病人垂危時,輕聲親切地在
他耳旁說:「放下一切,好好念佛,往生西方淨土。」
然而,她搖搖頭回答我:「那是快死的人聽的,越聽心越煩,不要放。」
我傻愣在一旁,頓然間不知該說什麼?
是啊!我從來沒有想過:病人在此之前幾乎沒有學佛,對念佛沒有感受,
對極樂世界也沒有期盼,存在她刻板的印象裡「那是快死的人聽的」;她
對娑婆世界仍心存眷戀,她還不想死啊!難怪病人常會說:「累了,念不
下去!」那種放不下的心境,讓人又憐又惜!疾病繼續惡化,漸漸她的意
識不清。而讓我不忍的是,已神智不清、胡言亂語的她,喃喃自語中,仍
說著:「屁股痛。」
多用心『讀』出他們的需要
她永遠不再痛了。
在我腦子盤旋的是:如何讓癌末病人在彌留之際,說的不是「痛」,而是
「感恩、滿足」?
讓他們多說想說的話吧!鍥而不捨的「多用心」──多用心去讀他們話語
背後的訊息,或手勢、表情所要表達的意念。
◆護理手扎
醫藥進步,止痛不再是癌末病人照護的難題,而病人的痛,也許是心頭的
痛大過身體的痛;也許是恐懼死亡的另一種表徵。
要解讀他們痛的涵義、解決痛的問題,唯有醫護人員運用敏銳的觀察力及
專業的知識,用心去評估,才能對症下藥,設法減輕病人的痛楚。
對於沒有宗教信仰的病人,我們要一步一步循循善誘,用愛陪他一段,或
協助他的家人一起他度過生命的最後。
對於能接受宗教的人,透過愛心的付出、溫暖的人情或靜心祥和的梵音…
…相信只要用心,終能協助陷於無助的癌末病人,了悟生命有限、慧命無
窮,而放下對塵俗的眷戀,把握當下時機,信願念佛。
死亡雖是生命中最不可解的事,然而,瀕死病人的種種示現,不就是我們
最好的老師嗎?
〈之二〉「謝謝大家」
腦海中常浮現初見她時,她憤怒、抱怨的神情與話語。她那不舒服與痛苦
的表達,毋寧是一個求援的訊號。其實,一瓶生理食鹽水對痛苦症狀的解
除,效果並不大,甚至醫護人員會認為打一針,只是徒增一個可能導致感
染的機會而已。然而,如她所說:「打點滴好多了!」因為對病人而言,
可能醫護人員為她打上靜脈點滴注射的動作,代表著她仍被關心著,是她
的「安心劑」。
十月二十五日,一個陰雨的日子,與二六東病房照顧過她的護士一起驅車
到她家,探望她媽媽。
這位媽媽紅著眼眶對我們說:「唉!沒有依她的願!為了要讓她留一口氣
回到家,還是插了氣管插管。我看她流著淚,不能講話,一直想用舌頭把
管子頂出來,讓我很心疼!還好往生後她的臉略帶微笑,很好看。」
「打點滴好多了!」
她是一位鼻咽癌患者,每月按時回醫院打化學治療藥物。與癌症奮戰半年
,還是敵不過癌細胞的蠶食,結束了正值荳蔻年華的璀璨生命。
知道她,是某一天下午隨醫師查房。
雙眉緊蹙、端坐在床上等著醫師來的她,一見我們走進病房,就喘著氣、
紅著眼說:『「你們到底在做什麼?這一次就是因為感覺到情況不好,我
才提早來住院,可是從昨天入院後一直到今天早上,才為我打針,也沒有
給我藥吃。」「我從來沒有像這樣痛到哭!昨天晚上實在咳到痛,而且咳
出的都是鮮血。讓我這樣痛苦,我不知道該怨誰?』隨後她話鋒一轉,說
了一句:「現在打點滴好多了!」
我仔細看一下讓她解除痛苦、埋怨和憂愁的,是掛在點滴架上的一瓶完全
未加任何藥物的生理食鹽水。
死是睡著了,不再痛苦
她不尋常的話在我耳際縈繞,巡查完所有病房,我急切地回到她的病床。
她闔眼躺著,我不敢驚動她,站在床旁,看著正承受病痛的她,心裡默默
地說:「我是護士啊!告訴我妳有什麼需要?如果我能,讓我幫妳。」
她咳嗽幾聲,睜開眼來。我遞上一張摺好的衛生紙,她咳了一口血痰在衛
生紙上,「是鮮血,越來越不舒服了。」她幽幽地說。
倒了一杯開水讓她漱漱口。擦好了嘴,她說:「我不怕死,我們教會不說
死,而是說『睡著了』,到時候天使會來帶我到天國去,那裡要什麼有什
麼,沒有病痛──人間太苦了!」嘆了一口長氣,她瞪著圓圓的雙眼看著
我。
「媽媽,對不起」
我以誠懇的眼神迎向她。映入我眼簾的,是一位有著一頭因化學治療,頭
髮掉落得稀疏可數的癌末女孩,她咳得胸痛淚流,她虛弱得站不起來,而
她是一位虔誠的教徒,此時此刻,她的宗教信仰支持著她。
她很喘,戴著氧氣鼻導管,費力地對我說:「我以前很壞,和媽媽吵架,
不知道她罵我其實是為我好。」隨後,她轉頭看著坐在床旁泣淚的媽媽。
她和母親四眼交會凝視的剎那,病房裡靜得幾乎可以聽到氧氣在鼻導管內
串流的聲音,我可以感受到她激動不安的情緒。我拉起兩人的手,讓她們
相握,她哽咽地說:「媽媽,對不起!」這句話劃破了沉靜,也緩和了病
房中緊繃的情緒。
在愛的圍繞下,度過生命最後
她在家人及朋友的陪伴下,度過生命倒數計時的分分秒秒──讀經、與家
人談聊;將收藏的心愛物品,分送給家人或朋友,她對每一個收下禮物的
人說:「謝謝」。
咳血情況隨病情而加重,虛弱的身體隨死亡時刻的到來更加不堪。為了疏
通氣道,讓她好呼吸,我們在她口內插上了氣管內管。
她不有抱怨,一直到往生。
◆護理手扎
瀕死病人對醫護人員、親人的抱怨與不滿、不尋常的動作、耐人尋味的言
語,或各種情緒表現,可能表達的是心中燃起一股讓她無法承受的壓迫感
,或是浮上心頭的恩怨與愧疚。
那捨不得與放不下摯愛親人的感情,及未了、未交代的心願,讓他內心不
安,讓他情緒起伏不定。他想告訴身邊的人,他有什麼樣的需求和期望-
-想和自己所愛人的人言歸於好,或交代遺願、遺物等。
此時,身邊的人幫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將積埋的情緒發洩出來,與他
作真誠深度的溝通、分享他的感受、情緒及思想,不要企圖將之切斷或阻
止。
作為二十四小時照顧他們的護士,除了打針給藥,滿足他緩解身體病痛的
需求外,還要用心傾聽他的話,了解其中隱含的意義,幫忙他放下牽掛,
促使他達成心願,作一個協助他超越寂寞、淒苦、瀕死階段的「普陀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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