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慈玫
如果不是在忙碌的生活中刻意留白，
我沒有機會體會到：
在生存的縫隙中，有柔情無限展延，
托住你我，使我們終不至跌到生命的谷底。
大伯母八十二歲，近年來為尿毒所苦，眼睛曾經腫得去割雙眼皮才看得見
，不僅雙腿已不聽使喚，整個人變得十分遲緩，剩下一點微弱的力氣接受
餵食，以便再拚出一點力來每週去洗腎三次，每次三個半小時。
記憶裏的大伯母大手大腳，每年清明節時，全家族的大大小小返鄉掃墓，
她張羅祭品，拜完祖墳拜公媽，然後準備給大家包潤餅的菜肴。男人們坐
在客廳裏高談闊論，她在後頭揮動鍋鏟，赤著腳走前走後，忙得像條牛一
樣。
我沒有看見的是她前半生更多的辛勞。十九歲成為家族的大媳婦，所生的
大女兒比小叔年紀還大，在照料三男三女長大的過程中，她承受鄉下婦女
的重擔，為一家老小洗衣煮飯，還有餵豬、清掃、取水、曬蕃薯簽。聽說
在那草莽氣息濃厚的鄉下，她還挨過丈夫、叔叔們的拳打腳踢。
※※※
如今，少年至中年堪磨的壯伯母倒下了，出外須坐在輪椅上由人推著。因
為已不用再操勞家事，臉上皮膚變細變白了，不見昔日風霜，一頂運動員
帽，覆蓋著短髮，換由丈夫兒孫服侍在旁，倒有幾分威風，像一位身經百
戰的將軍出巡，只是那表情有面對命運的無言和肅然。
為了方便她洗腎，大伯父在台中的一家醫院附近，租了一間簡陋的平房。
老夫照顧老妻，兩個兒子即使住同一座城市，但各為事業忙碌，而另一個
兒子已痛逝十幾年，至於另外三個女兒散在北部、南部，各有各的工作、
家庭。
「我真怨嘆，也不早點登去，呼妳阿伯按呢拖磨。」這是我們多年未見，
她躺在那兒洗腎的時候對我講的第一句話。
再逆來順受的個性，也無法長期忍受這般臨老的情勢逆轉，她再也無法動
自己的手腳，連洗澡穿衣都得仰賴比自己年長的「頭家」，那感覺是不忍
、不安、不習慣糾纏在一起的「情何以堪」吧！
然而，大伯父是沒什麼埋怨的。曾有好長一段時間，大伯母情況很壞，認
不得人，腦力體力均降至最低，兒女都要放棄了，只有他還不放棄，每天
在她耳邊不停地說話，把她的精神一點一點喚起來。
對於飲食照料，伯父有他完美的標準，每樣菜炒一點點，準備很多樣，說
這樣營養才均衡。偶爾回雲林老家辦事，都要交代前來接應的孫女一個小
時的話。我去醫院的那天下午，碰到他坐兩個小時的車從鄉下回來，直接
趕到醫院，汗濕大半衣衫。把伯母攙扶上輪椅，堂姊說：讓孫女推吧！伯
父彷彿沒聽見，一逕地推了便走。
※※※
那一刻，我感受到的是奔波在大地烈陽中的生命韌性。伯父有時很急躁，
但他又有無量的細心和耐心，即使還有買賣土地房子的興頭，卻願意把日
子為老妻留白，大片的空白，為她做任何事，儘管不知道這病要拖多久。
真是溫柔無比的留白，一個一生做慣了大男人的老人，俯身悲憐體貼變樣
的老妻，是看到了人間風雨吹不斷、打不掉的情緣，而加倍珍惜嗎？而伯
母在輾轉自責之餘，其實也因伯父的用情而有生之勇氣，她跟我說：「你
阿伯說我呼伊庇蔭。」話裏有寬慰，那真是從生命深處說出來的動人情話
。
而那個下午，我坐在床邊陪伴，看著汨汨流動著暗紅色血液的細管，不明
所以地繞來繞去，時間顯得過得特別慢，我卻有幸福的感覺。如果不是在
忙碌的生活中刻意留白，我沒有機會體會到：在生存的縫隙中，有柔情無
限展延，托住你我，使我們終不至跌到生命的谷底。
我相信，堂姊堂哥們後來決定輪流來幫忙照顧伯母，是他們發現「溫柔的
留白」之必要，親情的網絡需要重新補綴，如換新鮮的血一樣不斷洗滌檢
驗。
被親情成就的人，當以加倍的溫柔守候回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