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賴其萬(慈濟醫院副院長)
英國籍蘭大弼醫師與台灣非親非故,
卻把大半生的生命獻給了台灣。
而我喝台灣奶水長大,
卻滯留異鄉,教美國學生、服務美國病人。
蘭醫師卻鼓勵我:
「這不是很好嗎?因為這樣,這世界才會更好。」
二月二十八日下午,我帶著興奮的心情,站在花蓮火車站第一月台,等著
彰化基督教醫院前院長蘭大弼醫師的到來。突然間,想起了上次去英國拜
訪蘭醫師時,因為人地生疏,一時糊塗搭錯了火車,而害他老人家在車站
枯等了好幾個鐘頭。
蘭醫師八十六高齡,看起來還是那般神采奕奕。寒暄之後,他很誠懇地說
,想多聽一些我回國這幾個月來的感受,也想看看我的工作環境,並表示
非常高興有機會可以拜訪慈濟的證嚴上人。
對土地和人們的愛
──與證嚴上人相見歡
由於我對花蓮的地理環境還不太熟悉,隔天早上與內人較預定的時間提早
出發去接他,想不到蘭醫師早已準備就緒,所以我們有時間在附近的田園
閒逛幾分鐘。
蘭醫師對台灣的花草樹木瞭若指掌,他如數家珍地告訴我這樹的特點、那
花的名字,連路邊的黃牛也勾起他在台灣的童年回憶。
我們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十幾分鐘到達靜思精舍,蘭醫師很客氣地堅持不要
提早進去,我們就在外面的庭園散步。
蘭醫師指著菩提樹說,這是與佛教有關的樹,但名字他一時叫不出來;聽
到鳥的叫聲,他說這是「Bulbul」,台灣話叫做「白頭翁」。我最近參加
了賞鳥協會的活動,於是現買現賣地告訴他,花東地區的Bulbul是黑頭的
,叫做「黑頭翁」。
他十分有興趣地傾聽,看到很多遊客到精舍參觀,也問了一些問題。從談
話中,可以發現蘭醫師來訪之前,已經讀過不少有關慈濟的資料。
蘭醫師與證嚴上人的會面,真是一幅珍貴的歷史鏡頭。他們彼此互道仰慕
,在回應對方恭賀自己的成就時,都同樣謙虛地回答說,這都是由於周圍
有那麼多人的幫忙。
蘭醫師在民國六十九年退休以後就回英國,但仍能以道地的閩南話與證嚴
上人交談。他所使用的閩南語,像「交陪(交情)」、「婦仁人(妻子)
」等文謅謅的古語現在已經很少聽到了,如果你閉起眼睛來聽他講閩南話
,絕對不會想像得出這是出自於一位藍眼睛、高鼻子的洋人口中。
隨行的切膚之愛基金會總幹事陳美玲女士告訴大家,蘭醫師很喜歡放生,
蘭醫師的夫人高仁愛醫師曾經告訴她,有一次他們全家去小琉球渡假,蘭
醫師只要看到當地居民賣抓到的鳥,他就買來放生。走著走著,蘭夫人發
現前面來了兩個人,扛著一條抓到的野豬要賣,她慌忙地要兒子與媳婦把
蘭醫師引到另一條路走,因為蘭夫人實在很怕蘭醫師會將這麼大的野豬買
來放生,聽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證嚴上人也說,他曾在屏東楓港看到當地居民抓伯勞鳥賣給遊客烤來吃,
也於心不忍買下來放生。他們雖然宗教信仰不同,但對台灣這塊土地、人
民與生態的熱愛,卻是完全一樣。
傾聽他們的對談,才使我領悟到一年前我拜訪證嚴上人時,他告訴我的話
:「有一位從美國回來的教授問說,他信仰基督教,不知在慈濟醫學院工
作,會不會是一個問題?」上人告訴他:「我只怕你的信仰不深,只要你
信得深,大家都是一樣的。」
如何做一個好醫師?
──對慈濟醫學生的期許
離開精舍後,我們趕往慈濟醫學暨人文社會學院,在路上我問蘭醫師,很
多人都聽說過他父親,也就是創辦彰化基督教醫院的蘭大衛醫師,曾有一
段感人的切膚之愛故事,不知他可否告訴我多一點詳情。
蘭醫師說他爸爸是為了救一位皮膚嚴重感染以致傷口無法癒合的小孩。由
於小孩本身能用的皮膚有限,才會在太太的同意下,切下她大腿的皮膚為
這位病童植皮。
這是發生在蘭醫師十四歲的事,當時他在中國大陸山東念中學,暑假回台
才看見母親大腿上四條長長的傷疤。他說,這位接受植皮的周姓孩童後來
成了牧師。
到了學校,蘭醫師以「如何做一個好醫師」為題,用英文穿插閩南語,為
醫學系學生作了一個鐘頭的演講。
蘭醫師舉出希波克拉底誓約 (Hippocratic Oath)中幾句特別重要的話,來
強調醫師要尊重病人的隱私權;也提到中國醫學之父孫思邈所強調的「醫
師的道德情操」:對病人不分貧富貴賤,而且決不能毀謗同行來標榜自己
。
他與學生一起討論一九六八年世界醫學協會( World Medical Association)
通過的「日內瓦宣言 ( the Geneva Declaration)
」,以及一九四八年聯合
國所通過的「世界人權宣言 ( Universal Declaration of Human Rights)」所
強調的對病人權益的尊重。
他說,「機器無法表現仁慈,放射線無法表現同情( A
machine can not
show kindness; radiation cannot show sympathy)」,一個好醫師必須要有憐
憫 (compassion)、仁慈 (kindness)、忍耐(patience)、願意傾聽、尊
重病人也是人、鎮定沉著(calmness, equanimity)以及對人的關懷。
他列舉幾位台灣的好醫師與醫院(杜聰明教授、謝緯醫師、陳五福醫師、
基督教門諾醫院、慈濟醫院)、史懷哲醫師 (Dr. Schweitzer)以及為地雷
受難者仗義執言的英國黛安娜王妃 (Diana, Princess of Wales)與學生共勉
。
最後,他語重心長地告訴學生:「你們要自問是為了什麼進入醫學院?為
了賺錢?為了求知上的滿足?這都沒有錯,但這並不夠;不要忘了有很多
被社會遺忘的人正等著你去幫忙。」
「關在監獄的犯人、到都市謀生的原住民……醫療健康問題是否都得到照
顧?醫療的人道問題是永遠存在的,你們要隨時提醒自己,你的夢是什麼
?我衷心地祝福你們,希望你們能喜歡自己所選擇的生涯。」
讓世界更好
──來自醫界長者的勉勵
演講完,我們帶蘭醫師參觀了學校的圖書館,當他看到二樓有一個專門蒐
集原住民資料的特定區,以及知道學校設有原住民研究所時,對台灣原住
民的關懷亦溢於言表。而後參觀了解剖學科、人文教室、茶道教室與花道
教室,對慈濟在人文教育的用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走過餐廳時,我告訴他,慈濟的醫護人員與老師、學生都自己準備餐具,
用過飯後,就在餐廳兩旁的洗碗槽沖洗便當盒與碗筷。蘭醫師對這種減少
垃圾的環保措施非常讚賞。
在火車站臨別時,蘭醫師對我說:「我非常高興你找到了一個與你非常適
合(compatible)的地方。」
從車站回醫學院的路上,我回想起三年前拜訪蘭醫師時,曾經激動地對他
說,他與台灣非親非故,父子兩代卻把大半生的生命全給了台灣,而我這
個喝台灣奶水長大的台灣人卻滯留異鄉,教的是美國學生,照顧的是美國
病人,比起來真是無地自容!
蘭醫師當時拍拍我的肩膀,說了一句非常溫馨的話:「我受教於英國,服
務於台灣;你受教於台灣,服務於美國,這不是很好嗎?因為我們這樣做
,這世界才會更好。」我永遠難忘他講這句話的真摰表情。
毫無疑問地,三年前拜訪蘭醫師曾帶給我莫大的震撼,也影響了我日後回
國定居的決定。也因此之故,蘭醫師來花蓮的訪問對我有說不出的意義。
蘭醫師,謝謝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