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緣待續
◎撰文、攝影‧蕭耀華
我沒小孩,但我喜歡小孩,喜歡他們純真坦率的天性。
在過去一段不短以按快門為業的日子裏,有意無意間,或工作需要,留下不少兒童影像在底片裏或數位檔案中。
說真的,眾多影像中的小主人翁和我只有一面之緣,更多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們在彼此生命中某個時空相遇,匆匆地又循著各自的生命軌跡前進;也許日後還有機會碰面,但更大可能是後會無期,所以我珍惜那每一段短暫的相遇,珍惜他們的表現,那分代表人類最最真誠的「真」。
★我要的不多
2013.01.13 約旦南薩市
冬日朝陽暖洋洋,溫熱一夜風寒。這位來自敘利亞的小女孩跟隨母親和阿姨們,一早來到位於約旦邊境城市南薩(Ramtha)的發放點,等候領取免費的禦寒冬衣。
發放還沒開始,慈濟志工和阿姨們寒暄,聊天氣、聊近況,順手拿起箱子內的圍巾,圈在小朋友的脖子上。小朋友要的不多,一條圍巾暖心房,滿足溢臉龐。那輕顰淺笑,天真靦腆的容顏,足以融化邊界那由大人們造成,鎮日肅殺的氛圍。
如果,大人們像小女孩一樣,要的不多,小朋友也許就不需要千里迢迢,跨越國界,來領取那條圍巾,是嗎?
★難民營裏的小太陽
2012.12.27 約旦南薩市‧阿布都拉國王公園難民營
相信大多數臺灣人,包括我在內,對中東地區都不太熟悉,更不用說對這區域的政治、人文有深入了解。對於近年中東地區動盪不安、政權更迭、人民流離失所,常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在近期敘利亞國內政治紛爭中,已造成大量民眾流離失所,並湧進鄰國避難;兩年多來已有約三十萬人逃入約旦,他們每個人都有著大同小異的故事:家破人亡、有家歸不得、逃難的驚險、缺乏尊嚴的流亡生活……
在約旦北部土拉(Tura)與敘利亞塔爾謝哈布(Tal Shehab)接壤的國界,那是一條土路,沒有高牆,也沒有鐵絲網纏繞,每天湧入幾百位尋求庇護的敘利亞人。但為數不少的民眾,在安全抵達前,就魂斷在那條路上,光是兒童,就有兩百五十名走不過那條土路,提前結束人生之旅。
部分被安置在難民營的民眾滔滔不絕向我抱怨,抱怨母國的不是,抱怨營內的缺失;講不清,聽不明,也無從應對。相對大人一張張滿是怨恨、無奈的臉龐,營內這位小朋友的笑容,猶如一抹朝陽,更顯得純真可貴。他年齡還未識愁滋味,不懂大人們的恩怨情仇、你死我活的糾結。
沒有大人的世界,是不是會更美好?
★未來的老闆娘
2012.04.07 緬甸仰光‧造臺甘
聽聞美國總統林肯曾說過,人過四十,必須為自己的臉孔負責;中國人更進一步,有謂三歲定八十,意思是一個人的行為、個性、心態,早在童年時就已塑造出來。果真如此,那圖中小朋友看來就是當老闆娘的料,而且應該是精明的那一種。
是耶?非耶?時間尚早,日後自有結果。不過我要描述一下小朋友表情的來由──時間是二○一二年四月,地點是緬甸首都仰光近郊一個小村莊裏的小學。
四月是緬甸的旱季,也是全年最熱的時候。此時是學校假期,人們準備過潑水節,以迎接雨季到來。雨季開始,是播種的時刻,這對以農業為主的緬甸尤為重要,所以全國上下都非常重視潑水節。
那天,我和同事大清早從仰光市出發,來到這個鄉村小學,請教校長一些事情。有遠方的客人來訪,校方很重視,召回放假中的小朋友,安排歡迎儀式。孰知同事急著採訪,一看到校長就不停發問,不知隔壁那個全校唯一的教室,在既沒有空調也沒有電風扇的空間裏,一大群小朋友正在等候我們。
五十出頭的女校長是個老實人,不好意思阻斷訪問的進行;晴空萬里無風雲,午前太陽毒得很,把孤零零坐落在田野間,平房式的小學變成烤箱;於是悶坐在烤箱中、穿得美美的小朋友,心情就一點一滴,隨著溫度的上升,慢慢浮現在小小的臉龐上。
人在其中,小朋友的心情我非常能體會;如果把我換作是他們,我想我的表情也會是如此。但年過天命,時間證明我不是當老闆的料;至於小朋友日後是否會成為老闆娘,鐵口直斷不是我的專業,也不敢妄自臆測。
她的未來,自有時間證明,但她喜怒形於色,小孩特有的純真坦率,是我所缺,也是我所嚮往。
★阿那多吉老師和他的學生們
2006 中國雲南‧德欽
那天,阿那多吉老師早早就牽著兩匹馬下山,在山腳等我們,「你們是貴賓,千里而來,請上坐!」受寵若驚的我們堅持跟老師徒步上山,但終究拗不過老師的熱情與執著,於是難為那兩匹有點年紀、瘦弱的馬兒,把來自對岸的兩位城市鄉巴佬,載乘上山。
在那迂迴曲折、純粹是人走出來的羊腸小徑折騰一小時左右,人馬俱疲,終於抵達;所謂學校,原是政府用以存糧的廢棄倉庫,面積二、三十坪大,上下兩層;有著五、六十年歷史的土木結構房子,一樓堆滿塵封農具,唯一的教室設在二樓一個房間,約五、六坪。
這間年久失修、岌岌可危的老屋,卻背負著山區方圓一、二十公里的百年樹人大業。
學校屬不完全小學,也就是指學校或因學生人數不足,或因師資不夠,或由於其他條件短缺,未能提供一到六年級的完整小學教育,而就學生年齡和程度,機動性開班。
這所小學只有二年級和三年級約七、八名學生,共用教室一起上課;阿那多吉老師是學校唯一的老師,校長兼敲鐘,行政、教務、打雜一手包。
老師是西藏人,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中畢業,響應國家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號召,被分配到這介於雲南、西藏之間的山區任教,一待五十年,無怨無悔,早就把這裏當故鄉了。
「今天是什麼日子,為什麼學校沒學生?」
「因為你們來,所以今天不上課。」
「唉呀!阿那多吉老師,我們來就是為了看你上課的情形。」
於是老師急忙外出,吆喝半晌,找到四位同學,為他們上了一節課,也為我們上了一堂課。
這堂課不長,就一個早上而已,但它讓聽課的體會到世上真的有那麼一些默默無聞、了不起的小人物,安靜、認真地堅守崗位,做好自己的分內事,不為什麼,沒有什麼大道理,就是覺得應該做,做就對了。
離開這山區小學,一晃眼就是七年,一直沒有機會再回去探望阿那多吉老師和他的學生們,只有當年他們為我們上課後留下的憨厚、純真身影。
★他不重,他是我兄弟
2011.08.23 朝鮮黃海北道
二○一一年八月,梅花颱風過後,大水淹沒朝鮮黃海北道的農田,也把架在河溪上的小橋沖走,小朋友要過河,先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大人騎的腳踏車弄到對岸,再回頭把比他小的小朋友背上,涉水。
情景讓我聯想起一張攝自一九五一年,韓戰中的圖片——畫面中記錄著平民百姓,扶老攜幼、帶著細軟,在一條架在惡水河上,被炮彈炸得七零八落、扭曲不成形的鋼鐵大橋上,螞蟻似地攀爬而過,倉皇南渡避難。
當年幾個大人的意識型態之爭,把一個民族分成兩個家,毗鄰而居,雞犬相聞,相敬如冰,老死不相往來。
溪水不深,但溪底凹凸不平;水流得不急,但仍具沖擊力,他倆在水中起起伏伏,不離不棄,艱苦前進。不確定他們是否有血緣關係,或只是玩伴,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重,他是我兄弟。驀然,我想起這首歌。
韓戰過去已一甲子,當年的大人們也已入土為安。我在想,會否有那麼一天,南北兄弟相互扶持,像圖中的小朋友,不管誰背負誰,共同渡過那條鴻溝?
★瀟灑走一回
2008.05.18 中國四川‧什邡市紅白鎮
小朋友走了,走得很突然,連書包都來不及帶走,也沒有跟爸媽說再見……
二○○八年五月十二日,一場驚動全球的自然現象,出現在中國四川省汶川縣,那天搖地動的一剎那,遠在臺北都能感受到。
六天後,人在四川什邡紅白鎮,那個與汶川只有一個大山之隔,直線距離約一百公里的山谷小鎮。眼前山川變色,秀麗景色已成一地狼藉;小學不見了,校內沒有笑聲,小朋友也不在,只留下書包證明他們曾經來過……
天地不仁,上蒼沒有賦予天年。小朋友瀟灑在人世間走了短暫的一回,帶著爸媽的希望與未來,按照蒼天的旨意,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在那個一胎化的國度裏,有人不甘心,再次孕育新生命,想要創造另一個新希望。但在年齡和心理壓力下誕生的生命,有些並不完美;希望,也就有所殘缺。
原來,事情,發生了就會過去;東西,失去了就回不來;空留遺憾。
★生命見證
2008.05.18 中國四川‧什邡市
小孩從母親的身體被拉出來才四天,軟軟的一團,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他母親在他出生前三天,也就是震驚全球的四川世紀大地震當天,被壓在倒塌的房子中,救援人員搶救出來,送到這露天的臨時醫療站。母子倆是幸運的,在世紀大地震中存活下來。
二○○八年五月十八日,我在什邡市一個野戰醫院般的緊急醫療站,遇到四十五歲產婦楊啟菊和她的新生兒。什邡市是重災區之一,震後第七天,入目盡是戰後般的場景:民房、醫院、學校、工廠、道路交通、公共建設、人命傷亡等所有損失,無法統計。
在此時此地,民眾最無助的時刻,卻看到人性的光明面——來自中國各地和全球各國的組織或個人,放下一切,拋開太平盛世時的恩恩怨怨,帶著救援物資和一顆心,蜂擁到災區來,為的就是盡人事;夜以繼日,在那地基不穩的災難現場,螞蟻般無孔不入,用有限的工具或徒手,搜尋希望,或釋放已枯萎的靈魂。
一場地震,震出無數個離合悲歡故事。
一場地震,壓碎無數個家庭,但也壓出了深埋人性骨子裏的那分情,患難見真情。
楊啟菊和她的新生兒見證了那分情。我用相機記錄了它的存在。
★未曾留下姓名
2012.04.07 緬甸仰光‧造臺甘
上週末參加足球比賽,賽後是國小組的賽事。大群小學三、四年級小朋友坐在場邊,等候出場。我問身旁小男生讀哪個學校,小朋友並沒有理會我;原以為他聽不懂我的廣東國語,於是再請教他一遍,那位小朋友還是一臉泠漠,別過頭去,不作回應。
我有點納悶,身旁的球友對我說:「現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為求自保,學校都會跟小朋友說,不要理會陌生人,尤其是那些講話怪怪,看來像怪叔叔的人。」果真如此,那我必須為我的容貌和鄉音說聲抱歉,也為當今小朋友的人際對應態度感到遺憾與無奈。
這件小事,讓我聯想到一個故事——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發生在四月的緬甸。到過中南半島的人大概都有這樣的印象,在公共場所,特別是鄉間小路上,或大樹下、廟宇旁,都會有人放個裝有水的陶罐,或其他盛器,邊上放一、兩個杯子,供過路人免費取用,以解渴消暑。
四月,正是緬甸最熱的時候。那天晴空萬里,火傘高張,我在仰光近郊一個叫造臺甘的小村落出任務。在圖中那棵大樹下,不經意有個小朋友出現身旁,年齡與踢球的那位相仿,他拿著一杯取自大樹下的陶罐水,笑容可掬地走到我面前,示意我把水喝下。
氣溫攝氏三十多度的正午時分,那杯水,來得正是時候;但想到身體免疫力問題,我猶豫了一下,先是客氣的婉拒,但小朋友讀不懂大人的委婉,還是滿腔熱情,一臉純真地捧著那杯水,有所期待地看著我。不為什麼,就因為我是遠方來的客人,雖然他不知道我打哪兒來,所為何事?
此情此景,此時此刻,我還能拿什麼理由去拒絕他的好意?我接過水杯,一口把水盡含嘴裏,回敬他一個雙唇緊閉的笑容,小朋友心滿意足地接過杯子,走到大樹下,把杯子放回陶罐蓋上,向我揮揮手,又活蹦亂跳地走他的路。他沒有問我是什麼人,我也沒有請教他住哪。
我倆沒有留下彼此的名字,也許根本不需要知道誰是誰;與人為善,是人之常情。對,留下的是人情,那種原是古今中外,四海皆然的人情,在這所謂現代文明的社會裏,正慢慢消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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