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委煌　攝影‧林炎煌

綿竹市是地震中十個最重災區之一，
該市一萬一千人罹難，近半數集中在漢旺鎮；
這個距離震央汶川不到三十公里、四川經濟百強之鎮，
幾乎被夷平，九成房屋倒塌，
漢旺廣場鐘樓，
仍停格在強震發生的午後兩點二十八分。

「新生家園」、「幸福家園」……
一處處以希望命名的簡易房社區，
將在八月啟用。
災難讓他們一無所有、失了生計，
卻也因此學會堅強與珍惜，計畫新生……

凌晨一點半，淅瀝下起大雨，敲打在鐵皮屋頂上叮叮噹噹；綿竹市漢旺鎮郊區這一大片簡易屋已近完工，夜色中仍有解放軍與工程人員走動的身影。

「新生家園」一千多畝基地，可容納萬戶以上，第一批六千戶將於八月交屋。配置有診所、學校、市場等，算是機能齊全，也是震災區規模較大的臨時住房區。

四川盆地入夏陰晴不定，不遠處的武都村帳棚區，人們在潮溼的空氣中輾轉難眠。大雨不間斷吵到天亮，婦人丁昌會雙眼浮腫走出棚外查看，許多人家的柴薪都浸溼了，生火煮飯燒水不易。好在先前解放軍在「巷道」間挖了排水溝，不然恐難逃積水之苦。

距離地震兩個月了，丁昌會還有些哀傷不甘。「上半輩子的心血，啥都沒得！」二十歲結婚，二十二年來她擺鋪子做小生意，先生挖煤礦、蹬三輪車，夫婦倆邊攢錢邊增建房舍，擴大到十個房間規模。地震前一天，新瓦、地磚裝修完畢，新購四十二吋電視、空調……全部付之一「震」，人在外地的丁昌會得知後雙腿軟癱，不敢置信。

已成危樓的住房和田地被政府徵收，推平後成為一間間約六坪大小的簡易房，近期一家五口就將遷入。「以前每個房間，都比一戶簡易房大。」收拾著細軟準備搬家，她計畫在入厝前還是找塊布遮擋著塑膠棚出入口，好在夜裏睡得安穩些。

工業重鎮瞬間黯淡

街道上，攤販賣著擢I、生活用品、床具、建築材料等，不難看出居民當前的需求。帳棚住戶最關心的話題，就是遷入臨時住房後，永久住房何時有眉目。

災後兩個月仍處於管制封鎖狀態的漢旺，與震央汶川直線距離不到三十公里，五千人罹難，受創程度更甚於汶川；九成以上房舍倒塌，住戶無法搶救家產，幾乎身無長物遷入帳棚區。在八月五日搬進過度房前夕，政府與慈善組織忙著張羅生活用品。

漢旺鎮以國營東方汽輪機廠最為知名，發展四十餘年來，全國逾三成的發電廠汽輪機都產自於此，擁有龍頭發展地位；全鎮六萬人口，多數在廠裏工作。再加上磷礦、煤礦等物產豐富，成為綿竹市較富裕地區，名列四川省經濟百強之鎮。

東汽機廠房位於青龍村，正在龍門山斷層帶上，震災中近乎全垮。災後三週，當局憂慮豪雨將加重山體滑坡、引致泥石流，六月五日將青龍村民與牛鼻村民連夜疏散撤離到武都村（舊稱九嶺村），幾小時內由解放軍搭起五百多頂帳棚安置迄今。

東汽機廠房未來將遷廠，有些員工為求餬口，選擇離開家人，轉往位於德陽市與甘肅、天津等地的分廠工作。武都村人、二十歲的王李兵，六月三十日即啟程到天津。

地震發生時，瘦高的他最先衝向廠房出口，兩位同事跟著他跑；但未及衝出廠房，廠頂塌陷，三人驚呼，先後仆倒於角落。待塵埃落定後他起身回望，在廢墟中找尋同事，一人頭破血流、另一人腦漿四濺。緊急找來車輛，先將傷者送往醫院；再拉床棉被包裹遺體送抵家園，傷心的母親見狀哀號……

王李兵的媽媽李瓊說，地震時她正幹著農活，採收小麥與插秧；趕回家發現笨重的屋瓦與壁磚壓在全家三人的床上，慶幸逃過劫難！儘管自家人平安，但兩位小叔遭泥石流活埋，迄今尋無蹤跡。

李瓊說，這幾年來治療先生的癌症花了不少錢，但兒子在東汽工作，她做豆腐、耕耘三畝田、養了兩頭母豬，生活算是可以的；現在卻是上無片瓦、下無寸土，雨後棚內溼漉、棚外泥濘，欲哭無淚。

幾畝秧田被徵收建房，但她珍惜地收拾著十來包稻穀，也將搶救來的一張木板床、一個衣櫃和一張桌子打理乾淨，打算布置在過度房重新開始。

忙碌互助猶如定心丸

靠著東汽、礦產和務農經營出安樂生活的武都村數千村民，瞬間失了生計，倉促離家入住帳棚區。雖然缺乏鍋具和生火用品，但他們組織互助，將政府提供的白米集中煮粥分食，若要配菜，則分攤一元人民幣。

六月一日進入綿竹市遵道鎮設站服務的慈濟志工，六月十九日將服務點延伸至漢旺鎮，在武都村設立服務站供食和義診。武都村鄉親積極投入，分工合作挑菜、洗菜及切菜；在吃了月餘的稀飯後，終於享用到熱呼呼的白米飯和三樣配菜！

帳棚區塵土飛揚，鄉親四處撿拾磚塊來鋪地，維護熱食區衛生；村民王超貴提供場地給慈濟架設服務站，也發動家人天天打掃環境和整理菜蔬；在漢旺開餐館的高安平，不只協助料理餐盒菜色，更睡在服務站，顧頭顧尾。

十九歲的李小紅，在慈濟服務站開站第一天領了飯盒後，每天都來當志工，最早到、最晚離開，帶領弟弟妹妹們服務鄉親。「看到我被泥塊壓住的人，再見到我都覺得不可思議。我從死神手上逃出來，算是有福氣，應該要做好事。況且師姑、師伯從那麼遠的地方來幫忙，我們怎能坐著乾瞪眼呢？」

平常最不喜歡吃粥的她，卻在災後吃了很長一段時間；也因為這場地震學會很多事情，拿鋤頭協助鄉親沿著帳棚挖排水道、安慰鼓舞喪親的村民出來當志工……

性格大剌剌的李小紅說，以往生活總是率性隨意，但一場地震帶走了那麼多寶貴生命，她感覺是該機警些了，「當志工讓我學習堅持的精神，也珍惜每一天。」

四川師範大學研究所學生馬博，六月一日來到塌毀的武都中心小學，義務擔任帳棚教室老師。上午課程結束，他帶著學生走來慈濟服務站當志工，下午搭公車轉往另一處由北京、武漢志願者陪伴的帳棚學校上課；黃昏時再搭車回慈濟服務站清洗鍋具，晚間才返回武都小學帳棚住處休息……一個多月的志願者生涯，克難但充實。

上午在帳棚學校上課，午後當小志工的葉岳濤，在排隊領取熱食的鄉親隊伍旁，一次次合十鞠躬、一句句反覆提醒：「感恩您、祝福您，歡迎來打飯，記得下次帶環保餐盒。」

葉岳濤說，學校三分之一老師罹難，在他就讀的四年十二班，往生的多半是好學生，「大家下課玩去了，他們留在教室幫忙老師批改卷子。班上三十八人，現在只剩二十人。」他隨著三樓塌陷到一樓，僥倖撿回一條命；然而老師、同學被瓦礫重壓的哀號聲揮之不去。他不希望學校原址重建，因為他不想天天走過這塊傷心地。

小志工們在慈濟服務站忙碌一整天後，返回帳棚後仍幫忙家人提桶外出打水、做家事，這分刻苦、乖巧及早熟，讓慈濟志工喜愛又心疼。楊飛說，以前他很愛發脾氣，但師姑、師伯教他靜思語：「生氣，是短暫的發瘋。」他說可不想再短暫發瘋了，每天歡喜忙碌，「我回到家腳一蹬、眼一閉，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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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一早，幾位母親相約來慈濟服務站切菜、洗菜；相互幫忙戴上頭巾、圍上布衣，日復一日忙碌不言倦。她們的孩子罹難了，在等待安居、重拾生計的過度期間，她們的愁容上偶爾閃過一抹微笑，讓人想起在斷垣殘壁旁驚喜發現的新芽或花朵，也像是在悶熱市鎮間迎面而來的一縷輕風。

馬博說，帳棚小學的首堂課，孩子在地震後第一次聚集，課堂氛圍相當安靜，師生都知道有些事不想被提起。馬博以英文做開場白：「nationality（國籍）的念法就是『哪蛇哪裏疼』——哪裏被蛇咬、哪裏就會疼！」幽默的發音介紹，讓孩子笑了出來。

那些隱而未顯的傷口，也在時間和愛的陪伴下，有了癒合的可能。

失去了同窗的孩子沒有虛擲這個暑假。「在慈濟這兒很好玩，還可以幫忙鄉親。」葉岳濤說，他現在最想洗個舒服的熱水澡；曾輝希望可以吹吹冷氣；曾鴻雁最渴望回到以前的安定生活，如今她不再把看電視、住在水泥房當成理所當然的事。

根據七月二十日出爐的最新官方統計，汶川大地震罹難達六萬九千一百九十七人，仍有一萬八千兩百二十二人失蹤；並完成《汶川地震災害範圍評估報告》，將汶川縣、北川縣、綿竹市、什邡市、青川縣、都江堰市等十個縣市列為極重災區，確立了往後數年的重建重點區域。

此際「新生家園」、「幸福家園」簡易房社區一處處啟用，將包容著對逝者的思念、對永久房舍的夢想、對復原的信心與勇氣；是新生的起點，也期待此路再度通往幸福。

一堂生命教育課
◎撰文‧李委煌　攝影‧林炎煌

到四川震災區之前，王小波聽同事說到慈濟服務站幫忙做飯很辛苦——

在炙熱天氣下戴著頭巾、口罩與圍兜，不斷洗米、淘米、蒸飯，一天少說要煮個八百斤白米；或者在熱氣蒸騰的大爐大鍋旁執鏟攪菜，有人手快抬不起來了，也有人被曬得脫皮……

住在重慶的他，平日並不下廚；但他才二十八歲，這點苦不會讓他卻步。於是跟所屬的康師傅集團報了名，和幾位同事被派往綿竹漢旺的慈濟服務站協助，蒸煮每日午、晚餐所需的數千人份白米飯。

他看到來自廈門的慈濟志工林月雲，先是找齊鍋碗瓢盆，還要擦拭乾淨；菜料快用罄了就緊急調來其他食材，隨時讓缺漏的東西迅速到位，不辜負排隊等候的鄉親……沒多久，他就聽到林月雲的嗓音啞了。相較之下，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事並不算辛苦。

幾位鄉親媽媽相邀在熱食站幫忙，幾天下來，他才知道她們的孩子在地震中罹難，還是同一班級的好朋友，令他好驚訝。

其中一位媽媽廖昌會，天天以淚洗面。她跟王小波說：「我兒子讀高二，也像你這般高。他成績相當好，唱歌也好聽，還會吹笛子……」她拿出隨身攜帶的兒子照片，跟王小波逐張介紹了起來。

地震後愛兒被埋在瓦礫裏，「五天五夜的等候，挖出來的遺體，沒有一具是我孩子。」第六天終於找到了，臉都腫脹了，是從衣服辨認出的，「地震前一天，我才將那件牛仔上衣拿給他，上頭還缺了顆扣子……」

等候的那幾天，天空一直落著大雨，倒塌校園無處遮蔽，幾位焦急守候的媽媽們全身溼透，身心俱寒。大家手架著手、背貼著背取暖，相互打氣；就這樣衣服溼了又乾，也全賴志願者送來餅乾飲水支撐體力，「那五天，真不知是如何過去的。」

王小波盯著照片，若有所思。「十八歲的生命，就這麼消失了？」想到自己十八歲正讀著大學，青春生命無限美好，但這男孩與母親一瞬間骨肉分離……他好感傷，也心疼失去摯兒的昌會媽媽。

淚眼相對，他對廖昌會說：「我做你兒子如何？」廖昌會尚未會意，王小波便咕咚跪了下來。「不要，趕快起來……」廖昌會趕忙趨前扶持，一旁的志工早紅了眼眶。

「你要不要這個兒子？」王小波問。廖昌會盈著驚訝又欣慰的淚水，翻出兒子的照片對他說：「他是你弟弟了，挑一張起來吧。」

王小波喊廖昌會「娘娘」，從那天起，廖昌會有了笑容，願意對人多說說話。

「你還有我這個兒子，以後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啊！」十天任務結束，王小波要離開前對乾媽說。他鼓勵乾爹乾媽要堅強，他會時常回來探望。

雖已回到重慶上班，然而他心思牽繫的人變多了，「家」與「愛」的感覺跟著擴大了。

廖昌會繼續在慈濟服務站做志工，收起淚來關照鄉親。偶爾，口袋裏手機響起，她趕緊脫下口罩，一旁竊竊私語去。看她臉上溢著滿足的笑容，大家都知道是乾兒子打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