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經》云：「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人生的圓滿，不在於過去、現在或未來，當下一念專注，就是最真實不虛的存在。

（上略）

人生最後 只盼好走

準備出門時，早晨的雲層雖然透著光，天空卻逐漸灰濛濛，接著飄起了雨絲，住在臺南的余錦絨已經八十九歲了，平日習慣騎著腳踏車去環保站報到，她抬頭看看輕飄飄的細雨，還是毫不猶豫地戴著斗笠，穿上雨鞋，準備出發。

正好來探望她的志工溫寶琴不太放心，趕快說：「阿媽，下雨了呢，今天不要騎腳踏車，我和你一起走路過去好嗎？」

余錦絨想了想，說了聲好，兩人就撐著傘漫步而行。

走路到環保站大約二十分鐘，溫寶琴把握機會聊天，歡喜之餘，說了句：「阿媽，祝福你健康呷百二。」

本以為老人家會很高興，余錦絨卻沒有什麼反應，也沒有說話，只是安安靜靜地繼續往前走。

溫寶琴愣了愣，小聲地問：「阿媽，你不喜歡這句話嗎？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余錦絨淡淡一笑說：「也沒有錯啦，只是我覺得呷百二無卡好，因為長壽不一定是好事嘛，要身體健康比較重要，如果不健康，人老了，就步步要靠別人幫忙，凡事都要依賴別人，這樣長壽就沒有意義了，所以我不想要呷百二，太久了，只想要身體健康，等到人生的最後，好走就好。」

余錦絨的前半生，幾乎都在為家庭、孩子辛勞付出，直到六十多歲時，兒子已經各自成家立業，有一天，大嫂邀請她一起去佛寺聽經，她想了想就跟著去，結果聽了師父的開示後，內心很受震撼。

余錦絨嘆息地說：「接觸佛法才知道，原來人生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因緣啊！」她的萬千感慨，來自於半生的忙碌辛勞。

父母生養了八個孩子，老大是哥哥，她排行老二，也是長女。雖然父母很重視教育，但畢竟那麼多孩子都嗷嗷待哺，所以她小學畢業後，就主動放棄升學，留在家裏幫忙種田，讓弟弟、妹妹們都能安心去讀書。

一直到二十四歲，她才結婚，育有四個兒子。四十八歲那年，先生因病往生，她只有努力種田養活小孩。幸運的是，娘家父母時不時會來幫忙，而已經頗有成就的弟弟、妹妹與大哥，也都會經常鼓勵、關心她的生活。

結婚前，她為了弟弟、妹妹而努力；結婚後，她為了養孩子同樣要很努力。雖然她從不抱怨、不喊累，但生命裏總有茫然的時候。

「明白一切都是因緣，我就看開了，一心一意想受菩薩戒，但大嫂不是很贊同，可是我很堅定，我對學佛很虔誠，吃素是和眾生結好緣，不是很好嗎？我不會後悔，因為這是自己的選擇。」

余錦絨信念堅定，人生的道路走到這裏，不再是為了誰，是為自己的生命方向而皈依佛。

大嫂之所以不贊同，是認為種田的人都很需要力氣，擔心她如果吃素，以後怎麼有力氣種田？受戒之後是不可以後悔的，萬一後悔了怎麼辦？

事實證明，受菩薩戒至今三十多年，余錦絨不只照樣種田，還能善用時間去做志工，吃素不曾讓她有體力上的匱乏。

向來很會安排時間的余錦絨，決定要把時間用在有意義的事情上，才不枉來人間一趟，除了專心念佛，還去媽祖廟做義工，到環保站幫忙分類。

臺南新營最初的慈濟環保站，是臨時借用一所國中對面的空地，來整理資源回收。後來，鹽水區的張振欣免費提供一塊空地，這才在鹽水區成立環保站。張振欣平時也會去媽祖廟布施，與余錦絨相熟，就邀請她來做環保。

余錦絨明白慈濟為何要推動環保後，覺得很有意義，二話不說就答應加入環保志工的行列。

溫寶琴對她的這分乾脆與持續地投入，印象很深刻。

「我們邀請鄉親來環保站時，常常會聽到：『我家事情很多、很忙，我哪有時間？』不然就是說：『做什麼志工，我家都欠志工來幫忙。』可是錦絨阿媽一聽到是好的事，直接就來環保站了，沒有但是、因為、可是……而且一路初心不變，做了二十多年的環保，到現在還樂在其中。」

溫寶琴很敬佩她，再三強調，「錦絨阿媽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有些人說老人家會比較固執，觀念不容易改，可是我在她身上看到的是，說做就做，不排斥學習新事物，想法很豁達開明，非常好相處。」

余錦絨只要走進環保站，無論是分類塑膠袋或清洗玻璃瓶，看到哪一種比較沒人做，她就接手去做，從不挑工作，她很自然地說：「若不會就看看別人怎麼做啊，不然就問就請教嘛，邊做邊學還可以跟別人互動，這嘛是做志工的快樂啦！」

不只是自己做，她還常常鼓勵剛加入做環保的老人家，「我們的腳能夠走動，就一定要出來，千萬不要一個人待在家裏，不然坐久了會凍憨。」

除了去環保站，余錦絨也向左鄰右舍宣導環保理念，並提供自家的騎樓空地，鼓勵鄰居把可以回收的物品拿過來，她有空就會整理；此外，還積極參加讀書會、打環保太鼓，每天都很充實。

她開心地說：「老人也是人，什麼都可以學，什麼都試看看，頭殼較不會壞去啦！」

雖然新冠肺炎疫情持續好幾年，但她沒有因此中斷做環保。

「咱守規矩戴口罩，通知要注疫苗，就趕緊去，我早就已經打到第四劑了，這樣就有保護。雖然兒子有跟我說，暫時不要出門，但是我肯定會照顧好自己。我覺得一定要出來做志工，手若有在動，身體就比較靈活，頭腦嘛卡清楚。」

溫寶琴真誠地去關懷這些老人家，聽他們侃侃而談。她身為文字志工，記錄下這些故事的同時，也時常被啟發、被感動，「聽他們說話，最終受益的都是我自己啊！」

溫寶琴特別喜歡和老人家聊天，也有個心酸的原因。

「我是小學老師，總想著退休後能有更多的時間陪伴父母，哪裏知道父親罹患急性肝硬化，發病到往生才五個月，我不知所措，覺得很遺憾又很悲傷。後來，我就趕快把工作做好交接，提早退休，陪伴媽媽。」

「去年，媽媽往生了，幸好我有把握時間，陪她最後的日子。這些環保老菩薩，就像我的父母一樣，身上都有迷人的人生智慧，只要願意花時間和他們互動聊聊天，就能得到很珍貴的經驗分享。」

溫寶琴從余錦絨身上看到的智慧，體現在觀念上。例如，余錦絨個性獨立，不喜歡依賴別人，更不會把孩子繫在身邊，她自己獨居在老家，念佛、種田、做志工，生活安排地井井有條。

她坦然地說：「老了自己住有什麼關係，不要麻煩孩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一個人一家業，一家一戶都有自己的生活習慣，何必要誰遷就誰呢？我從來不會要求孩子要回來跟我住，也不會想去住孩子家裏，兒子、媳婦、孫子，就讓他們按照喜歡的方式生活，不需要特別配合我這個老人家，我自己都能走能動啊！」

雖然沒有住在一起，但孩子們經常會回來探望老母親，而她也在念佛時，祝福子子孫孫平安。

兒子擔心她年紀大了還騎腳踏車，但也知道她喜歡騎，就另外買一款比較小型的腳踏車，希望她改騎這款，余錦絨含笑收下兒子的好意，卻還是默默騎原來那一輛。

溫寶琴知道後，好奇地問：「阿媽，你無佮意新的腳踏車喔？」

余錦絨搖搖頭說：「不是啦，我卡佮意這種淑女型的，輪子比較大，腳踩下去可以伸直，兒子買的那是小孩子騎的，對我太小了。」

原來如此，但老人家為了讓兒子放心，還是把車收下，有時也會騎，讓兒子安心，她自己也寬心，不必去為此爭辯。

「佛法說人生無常，聽師父的話，好事要做來囤；師父也說運動、運動，要活就要動；顧好自己，不要成為別人的負擔，子孫才能好好打拚事業，我若好、大家就都好！」

雖然吃素三十多年，余錦絨不會勉強或要求孩子們要跟著吃素，如果兒子帶著一家人回來，總是隨意他們去張羅。

她淡淡地說：「信仰是我的事情啊，不要勉強別人接受我們的信仰，他們如果要跟著吃素，我當然很高興，如果不想，那就去吃自己喜歡的，不要因為信仰的不同就相互勉強。」

弟弟、妹妹都很有成就，大哥甚至讀完了博士，目前定居美國，余錦絨對於自己只有讀小學，卻不曾有任何後悔，父母很開明，她也可以爭取繼續讀書，既然放棄，選擇去種田，那就沒有什麼可遺憾的。

余錦絨的八位手足中，有一半都在做志工，雖然分居海內外，都已是耄耋之年，但每個月都會以越洋電話相互關懷、維繫感情。

六、七年前，余錦絨因為頭暈、胸悶去醫院檢查，醫師說是血壓高了點，其他還好，她聽話按時服藥調理；兩年前，膝蓋無力且痠痛，檢查後發現是膝關節退化，固定時間就要去醫院「保養」。

面對病痛，她覺得：「人生的病苦總是有，而且我這麼大的年紀，就像機器用久總是會故障，但也不能說痛就不動、不做，這是要給咱消業的，疼疼啊做，做多少算多少。」

溫寶琴很讚歎，就是這樣的一位老人家，凡事都想得開，活得輕鬆，活得寧靜，怎麼不讓人敬愛與欽佩。

回憶過去，余錦絨溫和地說：「人是帶業來這個世間，就有百千萬種的苦，咱學佛就知道『業』若消，一生就圓滿。出世來做人，是來修的，不是來享受的；我希望修了這世，下一世能去西方極樂世界，就不用這麼苦了。」

為什麼她感覺人生是苦的呢？

她的先生才步入中年就往生，三兒子在三十五歲時也因病往生，二兒子中風臥床……

人生苦不苦？對余錦絨來說，送走了先生，又面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傷，無常來臨時，怎麼會不苦？只是在苦境到來時，她沒有怨天尤人，而是默默接受，更加虔誠地念佛回向。

她明白先生有他的果報，兒子也自有因緣，所以她把傷慟轉為動力，認真做好每一件事情。

虔誠的早晚課，《楞嚴經》、《金剛經》、《藥師經》、《阿彌陀經》，她每天要誦經一個多小時，去媽祖廟當義工，在慈濟做志工，默默付出的日子，圓滿每時每刻的因緣，沒有一天是空過。

她從不羨慕弟弟、妹妹能出國去看不同的世界，也不覺得哪裏的風光明媚就要趕快去旅遊，在她眼裏，這些都是虛幻如煙、夢境而已。

「人生的業力要圓滿了，才能夠離開，我不求什麼，什麼名啊、利的都不重要，就只是單純地希望，人生最後的一段路好走。」

她安住在每一個當下，隨時調整自己面對一切境界的心態，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種安寧、安然的自在。

《金剛經》云：「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對余錦絨來說，人生的圓滿，不在於過去、現在或未來，當下的一念專注，就是最真實不虛的存在。

余錦絨的人生觀——

人生的業力要圓滿，才能夠離開，我不求什麼，什麼名啊、利的都不重要，就只是單純地希望，人生的最後一段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