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徙 為部落尋找新機會
◎撰文‧凃心怡 攝影‧蕭耀華
在台灣原住民族遷移史上,
布農族是搬遷幅度最大的一族,
或為尋覓新獵場和耕地、或迫於政治因素,
每次遷徙,族人心情同樣不捨。
莫拉克颱風重創南橫公路,
桃源鄉和鄰近的六龜鄉成為孤島,
緊急時刻撤離人數高達三千多人。
災後近兩百個日子,
桃源鄉寶山部落居民,
不時越過地基流失的路段、
顛簸在河床便道上,
千辛萬苦只想回危脆的家多看一眼。
無論留還是走,
都是艱難的抉擇。
生計與生命,是決定遷徙者最重要的考量;
然而,離開不表示不愛家鄉,
「我是喝家鄉的水長大的,
體內的血都是山上的水化成的,
無論未來身在哪裏,永遠都是寶山人。」
高雄縣桃源鄉寶山村的最高處,是占地約七百七十公頃的藤枝森林遊樂園,蔥鬱林木望去綠海如波,擁有「森濤」美稱;中、低海拔鳥類棲息其間,自然資源豐沛,讓寶山村成為名符其實的世外桃源。
如此山鳥之鄉,每年吸引數萬人次旅客。然而,二○一○年元月的週末來到寶山村,卻形如空城∣∣五個月前莫拉克颱風重創全村,山頭的綠意東缺一塊、西缺一塊,零星的緬懷者取代鼎沸喧嘩的人潮,沿路只剩嘆息。
嘆息的不只是外來者。深思熟慮五個月,大部分村民決定棄守家園,到山下重展生活。
「我不是不想回家,而是這個地方還能住嗎?」寶山村民陳則東說,做這個痛心的決定,是含著「不得不」的悲哀。
寶山村多屬布農族,是台灣原住民族史上遷移幅度最大的一族,或為尋覓新獵場和耕地、或因政治因素而移居。莫拉克颱風重創布農部落,有族人認為,這或許也將為布農遷徙史增添一筆紀錄。
不論是被迫搬離還是尋找新機會,族人每次遷徙的心情都一樣,那就是∣∣不捨。
好山好水好恐怖
桃源鄉有八個村落,其中七個村皆分布在南橫公路台二十線上,唯有寶山村沿著荖濃溪林道,獨立在另一方。
「平常時候,我們這裏是世外桃源;颱風來時,就成了孤島!」桃源鄉鄉民代表會主席陳良輝,回憶莫拉克風災後,寶山村民受困的日子比其他災區來得久。
去年八月八日深夜,風雨轟隆作響,陳良輝明顯感覺房子往下沈,「九日凌晨,我探頭往門外看,房子跟馬路高低差了五公尺。」如今想來他都慶幸,房子沒有倒下真是奇蹟!
嚴重的土石流造成村莊巨幅下陷,房子裂了、地面垮了,田地流入河谷;災情不像颱風造成,反像經歷一場強烈地震。
寶山村地形狹長,由下而上共有三個部落∣∣寶山部落、二集團部落以及最上方的藤枝部落。災後,位於二集團部落的寶山國小成為避難處,其他兩地的年輕人揹小孩、牽老人,沿山路抵達二集團。
寶山國小下陷嚴重,教室處處龜裂,操場還敞開一道大縫。在危險的地方等待救援,生命就在分秒之間;村民林清源無奈說:「我們當時想,如果發生不測,村人集中在一起,要挖也比較好挖。」
陳良輝用照相機和攝影機記錄災情,接著扛起簡單繩索跟手電筒冒險上路,準備走向距離最近的六龜鄉求援。因為當時唯一的對外道路,短短二十三公里,壞的路面比好的多。所以他走上山稜,歷經九個半小時才抵達六龜警察局跟消防局,並把照片跟影帶交給媒體向外界發聲∣∣希望大家救救寶山。
天候很糟,救難直升機很難飛進山區;即使進入桃源鄉,也要費一番功夫才能找到海拔超過一千公尺的寶山。
全數居民撤退下山已是八月二十一日、風災後第十四天。在這兩週,村民們集中共食,最缺乏的藥品就仰賴年輕人走稜線到六龜拿;林清源就走了四趟,「走到腳麻痹還是要走,不然就等於放棄治療。」
經歷風災,寶山人有一句讓人面面相覷的流傳:「以前這裏是好山好水好美麗,現在是好山好水好恐怖!」
遷徙是不得不的抉擇
搬遷,一開始並不在村民的考慮選項中。陳良輝說,明知道山上不安全,但要斷然決定棄守家園,並不容易。
三十年前,舊藤枝部落因颱風毀損,政府協助遷到三公里外的新住所;四年前敏督利颱風再次受創,居民再次計畫搬遷,沒想到莫拉克幾乎摧毀整個寶山村。
「有些地方看起來好好的,但下面都掏空了。原本要搬去的那塊地,前後也塌了……」陳良輝表示,幾次搬遷都以「離災不離鄉」為原則,「遷移那麼多次,每次都以為安全,但每次都在逃。這次簡直是大毀滅,也因此讓我們仔細思考,到底要不要撤出?」
風災改變寶山村地貌,河床一片乾枯。一位種植高山蔬菜的老人說:「種菜一定要有水,往後怎麼抽水?要一筆經費啊。」老人戒菸十多年,此刻卻點燃一根菸,他說不得不走,不然生計怎麼辦?
居民林清源想起風災後,他一路從自家撤退到學校廣場,下直升機再從安置的寺廟到營區。「大人這樣跑沒關係,小孩呢?好像游牧民族,怎麼定下心來學習?」林清源說他不期盼給小孩最好的,但至少給他們一個不再顛沛流離、擔心害怕的未來。
一對七十多歲的老夫妻住在山的最上方,錯過與鄰居逃難的機會,度過膽顫心驚的九天。「牆壁的裂縫愈來愈大,家前面的地還掉到山下,我們就好像住在懸崖邊。」老夫婦說,他們也不得不走,否則下一次失去的恐怕不只是屋前的庭院。
生計與生命,是他們面對殘破家園、痛定思痛決定遷徙的要素,「大家開始想,要遷就要遷到長久的安全地。」
交織不捨、害怕和勇氣
當政府提供杉林鄉土地、慈濟基金會承擔建設永久家園的消息傳出,多數寶山村民觀望著。
陳則東記得第一次參加慈濟簡報會,看著建築師播放簡報片,規畫或許完善、房子也許堅固,但是他舉起手,提出村民心裏的疑惑:「你們說的是事實嗎?請不要到最後無法做到,帶給我們二度傷害。」
慈濟人員表示,過去在印尼、斯里蘭卡援建住房,即使宗教、語言、膚色不同,也不曾欺騙對方,「更何況現在是在家鄉,不會騙自己的家人。」
「是這番話,讓我鼓起勇氣簽下永久住宅同意書。」自那天起,陳則東關注著工程進度,「去工作的鄉親說,慈濟做得很仔細、很快。計畫好像成了事實,跟我當初所聽、所看都相符。」
陳則東記得災後第一次返家,站在門外看著半毀的家,「熟悉的家就在眼前,我卻不敢走進去,這是多大的懲罰啊!」這話說得沈重,心頭的不捨不在話下。
離開家鄉,不代表不愛家。陳則東想起和已過世父母在裏頭說過的話、想著和妻女共度的溫馨時光,眼淚流了下來。
從山頭遷到平地,害怕多於期待∣∣
寶山村居民多以農業維生,由於土質好,種子一撒,自給自足還有餘,分給鄰居親戚吃不完,還得擺攤賣給觀光客才不會浪費。
「但是到山下我們就要面臨就業問題,不再只是過得去就好;還要更努力賺錢,才能讓孩子趕得上別人。」陳良輝揣想,孩子下山念書,為了趕上平地小孩的程度,勢必得花錢補習。
「要下山,其實我也很害怕,但還是要試試看。」站在殘破不堪的部落,陳良輝說起這話的神情有一點憂傷,但也看得見一絲勇氣。
下山後最要緊的事
多數村民擔憂遷移後的生計問題,但對布農族人趙惠珠來說,文化的流失才是她最害怕的事。「我們原本就是稀有民族,到山下能保住生命,但如果因此失去稀有的文化,那也等於是淹沒在這個社會了。」
今年五十四歲的趙惠珠,十九歲起投入廣播工作,十六年前所屬的電台關閉後,她以志工身分,無償製作廣播節目提供電台播出。「沒有錢沒關係,但我需要電台給我時段,讓布農文化透過傳媒力量散布出去。」
趙惠珠小時候住在交通不便又沒有電力的山上,依賴一台裝設喇叭的舊型收音機接收外界訊息。「我常常都想把喇叭拆掉,把住在裏面的小人兒抓出來。」趙惠珠哈哈大笑說,沒想到有一天,她也成了住在收音機裏的人。
三十五年的廣播經驗,讓趙惠珠體認到媒體影響力無遠弗屆。「有聽眾回饋,說他現在不常講布農語,很多詞都忘記了,但因為聽我的廣播,才沒有忘記祖先的語言。」
不僅語言教學,她也在節目中暢談傳統習俗。比如說殺豬文化,是透過一連串嚴謹的儀式,表達對慶典盟約的重視,或作為誠意的禮物酬謝族人,不是因為族人喜歡吃豬肉而殺豬。
離開祖靈地搬下平地,長輩少了許多能說故事的實景題材,晚輩將愈來愈不知道傳統的由來。趙惠珠說,了解自己來自何方、家鄉歷史,才能傳承文化。
「等房子蓋好,我就要趕快架設錄音間。」她開始規畫新家的錄音間設置事宜,「我已經不年輕了,但我還不能停;搬下平地,我的工作更顯重要!」
做足功課參與建屋
寶山村民目前多暫住營區,山上農業中斷,多靠政府「八八臨工」專案維持生計,或像林清源一樣,投入慈濟永久家園以工代賑的行列。
八八臨工或是以工代賑的工作地點,都在營區附近。「很多人問我們為何不找正職工作?因為若是離開營區,很多訊息只能靠二手傳播,避免會有偏差或個人意見在裏頭;所以我們不敢亂跑。」
決定搬遷前,林清源和太太做了很充足的功課,參加每場政府或慈善團體舉辦的說明會,最終才決定要搬入慈濟永久家園。
這種親身參與的確實感,林清源也將之運用在未來的家。九月底,杉林鄉工地整地,他是第一批參加以工代賑的居民。「剛來的時候,這裏都是樹跟田地。」站在工地中央,林清源指著左手邊說:「那瑪夏鄉那個區塊以前是辣椒園,左邊種香瓜跟西瓜。」
三個多月後的現在,數百戶社區已將成型。「很多住在營區的鄰居問我進度,訝異怎麼那麼快。不了解的人會擔心這樣能住嗎?親自來做就知道,真的不需要擔心。」
有二十幾年工程經驗的林清源說,親自參與,其實是提高對未來居住所的信任感;親眼看著鋼構一棟棟地架起,他的心也安定很多。「光是等待,不僅會心慌意亂,還會胡思亂想。」
跟林清源有同樣想法的鄉親愈來愈多,鄉民代表會主席陳良輝因為工作無法親身投入工程,但是常常和鄉親來參觀,信任感也愈來愈堅定。「人就是這樣,看到實景才會相信這是真的,也才知道好。」
●
寶山村大部分居民決定遷入永久家園,但也有鄉親決定重返部落,今年元旦度過七十五歲生日的陳雀即是其一。
「我還是要回山上!」陳雀說這句話時,人正站在慈濟大愛園區,雙手忙著做環保維護工地清潔,她說是來幫忙親戚蓋他們的房子。
對於大愛園區,她誠懇地笑說:「這裏非常好,是一百分!但我的心還在山上,下不來。」一輩子在山上生活,陳雀的心和故鄉的土、故鄉的水緊緊鑲嵌,若是離開,等於撕裂心臟、失去生命。但陳雀衷心祝福遷下山的族人:「我在山上的房子蓋好後,要留一個房間,他們以後上山探親就可以住我家;他們也說要在山下留房間給我來拜訪。」
同族同部落不同抉擇,但人與人之間的心將會在一起,彼此祝福。陳則東說:「我是喝那裏的水長大的,體內的血都是山上的水化成的,不論在哪裏,我永遠都是寶山的人。」
無論是重建山上家園,或者遷居迎接未知新生活,都有艱難的考驗正在等著他們。但是寶山人相信,只要微笑面對,沒有過不了的苦,就像趙惠珠所說的:「我們原住民本來就很樂觀,經歷災難後,心比以前更寬闊,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