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賴怡伶　 攝影‧蕭耀華

日治時代，靼虎犮拉菲的父親帶領布農族人，從南投高山遷移到高雄那瑪夏鄉，
擇良處安身定居，自此成故鄉。
經歷超過一甲子，如今家鄉成危地，族人被迫再度遷徙；
新故鄉同樣靠大家雙手打造。
儘管故鄉的美永難忘懷，新生活的藍圖日漸成形……

「各位鄉親朋友，請到這邊排隊，我們準備上工了……」早上八點的杉林大愛園區，燦爛陽光溫柔籠罩著工地，以工代賑鄉親剛報到完，套上背心、別好名牌，靼虎犮拉菲低沈嘹亮、力求字正腔圓的嗓音，透過麥克風傳了出來。

擔任以工代賑總領班的他，拿著工作人員分配表，和工地總協調陳清財師兄確認今日人手安排。隊伍陸續出發後，年近六十的靼虎戴上工程帽、騎上腳踏車，進入工地開始每日例行的巡察工作。

「我們要把山上的事物帶到山下發芽茁壯∣∣我們萬分捨不得離開祖靈，但是我們想要居住在能安心、安身的家。」莫拉克災後不久，靼虎在座談會上這席感性談話，感動了許多人。

這位在高雄縣那瑪夏（三民）鄉南沙魯（民族）村土生土長的布農族長者，從離鄉到歸鄉、如今再度離鄉的心路歷程，帶有幾分滄桑；但帶領族人追求更安全居所、更穩定未來，則是他接下來的使命。

故鄉美好山林，
呼喚遊子返家

靼虎犮拉菲第四度返回南沙魯村的日子，濛濛帶雨。

從小林村便中斷的道路，自河底開了便道，駛上崩倒的山頭；四輪傳動車開得令人膽顫心驚，一路顛簸，宛如象徵了歸鄉這條路，注定要掙扎不已。

「莫拉克風災後，已經不是第一次走這條路了，但每次走，依然感慨萬分……」靼虎指著窗外山壁說：「十幾年前賀伯颱風來時，慈濟志工就是在這裏用竹子搭建便橋，運送物資給我們……」

如今的道路和山體，比當年更柔腸寸斷。在河道碎石路上，靼虎沈默地看著窗外，看著家鄉的變貌。

車過錫安山，預告著離南沙魯村又更近了一點。過了一個山彎，靼虎呼叫著司機：「請停車，我的家就在這裏！」

在一大片遼闊的土石流痕跡上停車，靼虎左右張望著，指著被推擠到山壁旁、只露出頂端一小段的鐵門，百感交集地說：「這扇大門，是我家唯一留下來的東西。我們現在站的位置，原先有一座山，我家在山頂上；而河岸邊，是我仔細照顧的農田……」

這座已經消失的山頭及河谷平原，曾書寫了靼虎犮拉菲的前半生，點滴記載了他對故鄉的深刻感情。

「我父親在日治時期是翻譯官，帶著族人遷居了幾個地方，最後才定居在此。我有三個姊姊、兩個哥哥，我是老么，出生在對面山頭，在這個河谷平原長大；國小畢業後考上初中，當時可是村中大事呢！我因此離開山上，到平地生活了。」

剛接觸平地生活的靼虎犮拉菲，不太會說國語，台語則聽不懂，但為了生計，他在平地拚搏，磨練出一番為人處事之道；然而故鄉的美好山林，卻一直呼喚、吸引著他。

「我愈來愈覺得自己不適合在平地，一直想回家。和家人討論後，民國八十二年又回到了山上。」當時四十二歲的他，返回南沙魯村定居，在父執輩留下的山林間植樹、務農。

「回到山上，就好像回到母親的懷抱，每天都好快樂、好舒服。」靼虎犮拉菲在山裏種植櫸木、樟樹等，在河谷平原種植金煌芒果、有機愛玉等農產品，還養一些家畜。

他描述每日的生活：「早上，被溪流及蟲鳴鳥叫聲喚醒，騎著一百五十西西摩托車、載著大狼狗到田裏工作。不覺得辛苦，偶爾和朋友們泡泡茶、聊聊村裏大小事，生活很寫意！」

他和幾名同樣熱愛故鄉山林的村民成立「高雄縣三民鄉自然生態保育協會」，著力發展生態維護、文化介紹等工作。風災前，村裏剛開始教導布農族文字，耆老和有心人士都去學習，他也是其中之一。

「我打算在故鄉終老，死了，骨灰就灑在這塊山頭上，可以日日望著養育我的山林……」

然而，莫拉克風災徹底改變靼虎犮拉菲的生活，讓他遭逢了兩次死裏逃生的經驗，並且重新思考未來的方向。

山體受傷埋危機，
雨夜逃命

「莫拉克之前，山裂開、甚至崩落的情況已經發生。我們認為，村落後山遲早會崩，但當時評估瑪雅（民權）村比我們更危險。沒想到，悲劇先發生在南沙魯村……」

當時的危機感，來自於在南沙魯村施作的「越域引水」工程，經常使用炸藥破壞，改變村內地貌；因此靼虎犮拉菲對這項大規模工程採取反對態度。

莫拉克颱風帶來豪大雨量，使得楠梓仙溪及靼虎家後方的老人溪溪水暴漲，陸續造成山體坍塌、形成堰塞湖。

住在山頂的靼虎一家，原先認為自己位在高處並不擔心，但由於雨勢過大，總是睡不安穩。「八月八日深夜十一點多，兒子打開門想透透氣，沒想到門一開，洪水就湧進來！兒子大喊：爸媽快點跑，我們快被沖走了！」

靼虎犮拉菲的山間良居，是南沙魯村第一個受災地點，水勢淘空他們所住的山坡，房屋在洪水中搖墜著；靼虎趕忙將牲口放生，身上只帶著一支手機，和家人赤著腳連夜逃命。

眼前一片迷濛，靼虎在前尋找逃生路線，太太、女兒和兒子連拖帶拉扛著中風的老媽媽緊跟在後。沿途山崩、樹倒、水淹，狀極恐怖，一家人好不容易跑到安全的地方，敲門請村民收容一晚。

隔天早上，靼虎冒險回老家一看，「心都涼了∣∣整個山頭都不見了！」雨勢太大，安全起見他們還是停留在村民家。下午四點多土石流爆發，短短幾秒鐘內，靼虎親眼看到熟悉的聚落、也包括自己在村落內的家，硬生生在眼前消失……南沙魯村近三分之一被毀。

村民陸續逃到民族平台後，靼虎和小兒子及越域引水工人也爬到工地上方安全區域。大部分村人安全了，但由於消息傳遞不易，兩天後三百多人才被直升機分批救出，安置到順賢宮。

靼虎就是在順賢宮認識了慈濟志工吳慈同，首次接觸到「遷移平地」的未來可能。

謀求更好的未來，
災後重任

雖然身家財產幾乎全部化為烏有，但靼虎犮拉菲起初卻無法接受搬遷平地的提議。

「剛開始，政府說只是暫時逃難，未來仍可以回到山上。後來出現強制遷村的言論，引起大家強烈反彈，想要抗爭……各種訊息在人群中傳遞，人心惶惶不安。」

「隨著政府慢慢釋疑，加上村民回家探視，發現情況真的很危險，又想到恐怖的逃難經歷……大家開始認真思考，是不是必須要離開一段時間？」

靼虎曾經擔任過民意代表，也是村中意見領袖之一，經歷這段逃難歷程，他別有感觸。「一生忙著爭奪，一下子卻化為烏有，所爭為何？」

雖然一輩子辛苦的心血都沒了，但靼虎認為老天爺讓他逃過兩劫，家人也都倖存，「是不是還有事情要我去做？為村民謀求更好的未來，應該是我要做的事。」

座談會之後，確立多數村民有意願遷居至杉林大愛園區，靼虎犮拉菲受慈濟志工邀請投入工地，帶領以工代賑鄉親工作，也陸續為園區規畫提供意見。「我們都很清楚，要完全複製山上的家園是不可能的事，但我們可以盡量打造相似的環境。」

移植文化與環境，
再造部落

從災難中努力復甦的南沙魯村村民，要搬遷到不熟悉的平地環境，需努力營造族群共識，以穩定心情。靼虎犮拉菲提供了許多意見，陸續都可在大愛園區的建造過程中看見雛形。

靼虎曾要求將茄苳、楠木、台灣欒樹、樟樹、雀榕等在原居地隨處可見的台灣原生樹種，種植在南沙魯村區域。如今看到許多樟樹已種植起來，他高興地說：「我希望新環境能盡量和原居地一樣，吸引鳥類、動物前來；族人看到熟悉的動植物，也能早日撫平內心傷痛。」

作為部落精神信仰中心的教會、教堂，鋼結構早已成形，模樣比例盡量比照原部落；而具有文化保存、族群獨立、部落活動中心等意義的部落國小，也在規畫中。

布農族一年一度重要的傳統祭典「打耳祭」，要有廣大的廣場才能展現祭典群聚之美，如今廣場連鎖磚正加速鋪建；部落自行布置興建三大家族的傳統屋，除了在祭典中使用，也讓後代子孫和來賓了解布農歷史文化……

種種細節安排，表現出慈濟對於原住民文化的尊重，凝聚族群意識。而南沙魯村村民九成務農，此際多往返家鄉耕作或者投入以工代賑；遷入新家後，生計維續將成為重要考驗，也將成為各界協助重建的重點工作項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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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著腳踏車在園區裏穿梭，靼虎犮拉菲親眼看著杉林大愛園區從一片苗圃，到今日的建築林立，內心充滿感動及感謝。他描述未來藍圖：「有了教會，族人能安定心神穩定生活；有了學校，以後可以教導孩子母語；有莊嚴的祭典，布農孩子更能重拾美德，以自己的族群為榮……只要族人在一起，就能將文化和祖靈發揚光大。」

靼虎犮拉菲為族人的平地生活，畫出美好藍圖；但在他的心中，故鄉那片青山綠水仍在，只是轉化成另一種型式。

「我是從平地返鄉的布農人，現在又搬到杉林，重新適應平地生活。我已經快六十歲了，要改變在山上的生活習慣並不容易，但生命是最重要的；我心目中的故鄉，依然還是那片青山綠水。但未來在大愛園區長大的孩子們，會對這裏產生認同感。」

日治時代，靼虎犮拉菲的父親帶領族人，從南投高山遷移到高雄那瑪夏鄉，或許心中也曾想念著故鄉的山水；但為了族人的未來，只能擇良處安身定居，自此成故鄉。

有朝一日，相信杉林大愛園區也能在靼虎及部落有識之士的經營下，成為再現布農風華的「新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