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的旅程 那些相遇的人
◎撰文‧葉育鎏
冰封非一日之寒,對望、觀察、思索到信任,也不是一、兩天的事;
但直視苦難的慈悲心和意志力,
把旅途上相遇的陌生人變成了朋友,
合力改善受助者的境遇,也改寫自我人生的歷史。
三一二國道,曾是中國最長的公路,而今漸漸被許多更快速便捷的旅行方式取代了,儘管車水馬龍的景象不再,但我們沿著它走入歷史氛圍,幾十天的旅程,充滿摸索與追尋,也企圖感受與連貫慈濟二十年來愛的足跡。
首站,我們來到上海。「從上海看全國,都是鄉下」,這句順口溜突顯了上海的地位。世博、京奧等巨型光環,讓它躍騰為全中國最西化、也是最大的移民城市。人群中,隱然一小撮人的慈濟身影,經過這些年逐漸變得具象。
一九九二年,邱玉芬來到上海經商,她堅信「生命中最大的能量來自於愛」,從小在匱乏的生活中成長,把或許有的遺憾,化成助人動力,也播下慈濟愛的種子。但她心目中的「慈善」,被當地菁英解讀成「資本主義者賺了很多不應該賺的錢,覺得不安,才去做善事」,深深的扭曲判斷像莫名利刃,刺得她啞口無言;也曾過著不時被公安約談的日子,歷經煎熬的苦。
她走在一條孤單的路上,但想著誓願擔盡苦難的上人,那種不被認同感漸漸被撫平,擺開哀怨,她勉力走出去,要為自己的信念找到出口。
這趟去到邱玉芬位於虹口區的住家大樓,與她一同進行一件行之有年的日常活動——「爬樓梯」。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做完早課後,就開始自我鍛鍊。那是一股毅力,也是在大陸做慈善必須具備的耐力。
樓高三十層,每天來回兩趟,是個吃力的晨間運動,但年過六十的她步伐沈穩,可能是第一次有人陪她一起走吧,我感覺像極了她口中過往孤獨的歷程,每天經歷一次。她念著佛號,專注心念,培養體力,並感受最沈靜的自己。
「發心立願」,是多少慈濟人在這二十年的生命歷程。無論是當年第一批前往勘災的慈濟代表,甚或在大陸各省的慈濟志工,具體抓住慈善的「為」與「不為」,將排拒聲浪輕輕放下,直視著對方的苦,才能堅持到今天。
一念單純
二十世紀全球十大災難,一九九一年七月華中華東大水名列在其中,災情遍及十九個省,兩億兩千多萬人受困,大陸當局呼籲國際社會伸援。回望慈濟大陸賑災第一次破冰之行,就在那年的八月。
臺灣和大陸距離很近,但在那個年代,聯繫上極其遙遠。在合法立場下,慈濟基金會副總執行長王端正,銜命帶領數位志工前往關懷,但初始碰壁,無路可走,只能以寥寥數語概括地向對口單位說明了慈濟的想法,卻被當時主管抗災救災的官員以「未經批准,不准進入災區」,將善意打了回票。
協商陷入膠著,一位關鍵人物重燃了希望。時任民政部副部長的閻明復先生得知此事,特地打了電話向王副總致歉。不論慈濟幫不幫得上忙,他認為不能如此對待來自臺灣的朋友。因為閻明復,慈濟到了最重災區安徽省全椒縣勘災,摒除了慈濟不碰觸的政治因素,由對等的慈善單位協助進行一連串的賑災工作。
慈濟賑災的「直接」原則,挑戰了當時大陸國家制度,也牽動了「信任」與否最敏感的互動。從沒在媒體上這樣露臉的「閻老」,在過去每個重要時刻,慈濟面臨困難時,總是用他的人格高度,替慈濟擋去流言蜚語。
出生在東北傳統家庭的閻老,父母親皆受過宗教洗禮,九一八事變後舉家遷到重慶,生活困頓之際,父親仍廣開大門,讓衣食無著的東北鄉親跟著他們過日子,「閻家老店」的名號不脛而走。父母的身教徹底影響閻老,他抱著與人為善的思想為官做事,現在大陸社福公益界人士,都尊他為「中國的良心」。
這次,我們重回慈濟大陸賑災首站全椒,跟早年印象差距極大。小小一個縣,如今竟有滬漢蓉高鐵及京滬高鐵經過,到南京只要九分鐘;無論是縣城面貌或者百姓的生活方式,都大步向大城市靠攏。
但回想起九一年災情,在在都是緩慢而內外兼逼的考驗。當時剛接任全椒縣長的殷守餘,四十歲出頭,他走鄉竄戶第一線面對受災民眾,在一片汪洋中失了方向,只能划著船,順著道路兩旁纏滿蛇的白楊樹找到定位。群眾拋出他們心中最深沈的痛,他的壓力可想而知;全椒畢竟是個小縣,霎時間,接到臺灣慈濟要去勘災的消息,他驚喜不已。
慈濟志工李憶慧參與了第一次勘災工作,至今印象深刻。一位婦人拎著幾條死魚站在她面前,哭喪著臉,直說家都沒了,腿一軟跪了下來;攙起老婦人,李憶慧安慰她人平安就好。但是好一段日子家毀人無依靠,只能在滿溢不退的水中隨手撈些小魚充饑;政府全力救災,但千頭萬緒呀!
「慈濟直接和重點兩項賑災原則,對全椒的老百姓是直接受惠。」現任全椒經濟開發區主任,當時全椒縣臺辦主任仇培,吐露他真實的想法。
不過,從溝通開始,兩岸的差異慢慢浮現。對望、觀察、思索到信任,那不是一、兩天的事,經歷了上百成千不同梯次的志工、不一樣的情境,眼見為憑的交流,打破了兩岸間所謂的「刻板印象」。
不僅僅看到實資援助,慈濟在兩岸間對話交流的某種時刻,帶入的是精神層面的影響和提升。仇培坦承從協助慈濟在全椒的各種慈善工作,到變成朋友,融入慈濟,變成是單純不過的簡單,就是做好每件好事。
如履薄冰
一九九一年大災後,慈濟在安徽建房建校建安養院,種種舉動漸漸發揮了善的循環。一九九二年,全椒居民開始募款賑災,協助自己的同胞。殷守餘縣長也在今年專訪中,透露了他用盡方法協助慈濟後續至其他省分賑災,有苦難言的過往。
在我印象中,一九九三年湘西、一九九四年兩廣賑災,軍方都出動車隊一路護送白米、棉衣被等物資到達慈濟發放點,那是很壯觀的場面,但背後艱辛難詮。
一九九五年夏天,長江中下游數省遭受洪澇,慈濟勘災後,決定為湘、贛、皖、粵四省十萬餘受災鄉親準備過冬物資。委託全椒製作的十六萬餘套棉衣及在長沙製作的八萬多條棉被,分送四省,全長千公里,動用軍用運輸車運載;每輛車出動都需經過審批,聽聞哪個軍區能湊出幾輛軍車,哪怕三輛、五輛,殷守餘都親自拿著公函跑一趟。
好不容易協調完成,但難題接踵而來,軍車兩旁要掛上斗大「臺灣慈濟賑災」字樣的紅布條,這可是思想上激烈的爭辯,殷縣長用個人意志、官位來擔保慈濟在全椒的賑災過程,確實是誠意幫助居民解決生活上的難題。
但就在年底發放前,兩岸政治氛圍愈來愈緊繃,參與當時賑災團先遣工作的靜思精舍德旻法師,清楚記得隔天整團要從臺灣出發了,卻得到意外訊息,軍車將停止運輸工作,急返駐地。
這個消息非同小可,當時極力協調的旻師父說到此處,哽咽了。因為大隊人馬要發放,受災民眾已經接獲通知,任何一個環扣有差池,都會影響慈濟的公信力和使命。後頭,殷縣長宛如熱鍋螞蟻,軍隊的領導在獲得他擔保的前提下,如期讓軍車抵達發放現場。
這是一段不可思議的過程,一張通行令上、幾十個官印,五位將軍、相關部會首長緊急簽署了文件,連殷守餘看到那張不大的紙,都心情激動,因為他的理解與認知中,慈濟精神不是抽象的,是具體擺在他眼前的事實。
二○○三年,殷守餘有機會來到臺灣,行前請大陸一位知名書法家寫了一副字聯想致贈上人,考慮了好久,他始終認為「平凡的偉人」最能形容他心裏的上人,並表達一分尊敬。但是書法家認為這樣的評價似乎不妥,他連續三次登門拜訪,如實講出了慈濟在全椒賑災的經過以及他的心情,書法家才允諾寫下這幅墨寶。
改寫宿命
也就是重要卻隱含在背後的許多因緣,讓我們更期待接下來的旅程;太多來不及參與的過程,卻是許多人用他們的生命鋪路向前行。
尤其是現已定居海南三亞休養的閻明復部長,從盛年走到黃昏歲月,八十歲老人家如數家珍談起對慈濟的記憶,像老朋友般親切;他是用一種文人情懷,感受慈濟所做的這一切。
說起慈濟在大陸最早具規模的扶貧計畫,也受到閻明復部長的請託。他到了民政部任職後,才第一次接觸到他口中的「困難群體」。在貴州,他覺得苗族同胞的生活匪夷所思,當地人說,「上帝造世界的時候,把所有好的材料都用在別的地方了,剩下一堆亂石頭,扔給了麻山」,他深深受到震撼,他心疼居民在心態上被遺棄的蒼涼。甚至,當他自掏腰包拿錢給百姓解飢,當地人卻從來沒見過一百元人民幣長什麼樣。
這趟旅程,再次造訪貴州,我們親眼看到一間房子,帶給石頭山上的居民一個脫貧的可能。住房條件改善了,學生入學條件也改善了;「慈濟人給我們建好慈濟村,使老百姓在生活上有大的改善。」羅甸縣平岩鄉米正先書記的老家就在高蘭村,從小在山裏長大,他知道要吃山靠山養,比登天還難。
平岩鄉全鄉七、八千人口,以往人均食糧一年頂多三百三十公斤,現在增加了一半以上;鄉裏人肯定慈濟為他們改變了宿命,只要慈濟人到訪,他們就竊竊私語起來,討論慈濟人又將為他們的生活起了什麼翻天覆地的作用,甚至有兩位老人家曾走到米書記面前,誠懇表達願意貢獻田地,讓慈濟人蓋房子給鄉親住。畢竟在大山中,要找到平坦地點蓋房子,是慈濟在移民遷村過程中的一大難事。
鄉親的配合不只這一樁,他們投工投勞,整地、植栽樣樣來,捨不得流失在千古歷史中,唯一一次的改變機會。而且,當地政府並非只接受慈濟援助,還拿出最大誠意,一起分擔這段同心協力改變歷史的支出與困難,這些都是米書記費心溝通的。
說起跟慈濟志工的互動,米書記提起高明善,有一年冬令發放,高明善接到臺灣電話,他的高齡母親往生了。米書記請高明善快點回家奔喪,但高師兄平靜回覆:「等我把我的事情做完了,再回家。」事母至孝的他不是不悲傷,但眼前的窮困人們更需要他。
就是從行動話語裏感受慈濟人的真情,所以米書記不怕人家知道自己家鄉的窮困與需求,因為他知道這是為鄉人爭取資源的方式;同時,他更不擔心慈濟會消費他們的貧窮,他真心希望熟識的每個人,都能在最被尊重的狀態下,尋得援助。
從心脫貧
那天,我們在烈日下訪問米書記,黝黑的皮膚,略帶腔調的普通話,娓娓道來他親眼見到這些成果時的雀躍與感動;而一旁的慈濟志工高明善,正陪著馬小蘭走上一階階的山路,回去她的老家。
遇見馬小蘭一家人,是兩年多前的冬令發放義診,慈濟志工得知她的父親因為車禍受傷,本以為只是腿骨傷,拿了三百塊就和解了;後來才知是脊椎損傷,導致終身殘障,併發器官衰竭,沒多久就往生了。馬小蘭的媽媽則因白內障視力不清,也是由慈濟志工協助就醫,現在視力改善許多。
高明善不斷地關心這個不完整的家庭,他像爺爺一般年紀了,馬小蘭見著就覺得親切;高師伯跟她說:「一定要加油,改變你們家庭的歷史。」她似懂非懂,但她知道努力讀書。
看到高明善,我腦海浮現出一個畫面,是二○○七年吧,也是盛夏,跟著他和幾位志工去貴州訪視,那天艷陽像會吃人一樣,熱得不像話。我走在高明善後頭,第一次覺得我口中的師伯「老了」;雖然四捨五入也快七十,但他對貴州有太深的情感,一次又一次投入遷村工程,四處訪視,在見苦知福中,體驗他的人生,呼應他心中的佛法。
走過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他看到中國拔地起的繁榮;不過,心裏終究最惦掛的還是貴州,在個廣袤大地上,他感受到心靈的踏實、純善。
外人或許不理解,只是蓋個房子,離「脫貧」還有段距離吧。但高明善深入當地十多年,他認為脫貧的意義不只是解除生活貧困,更是要在心靈上脫貧。大愛村的出現,讓山裏不識字的父母,不必再傾其一生勞頓、甚至遠離故鄉打工,只為了蓋一戶小小的家;下一代也因為能享受到教育資源,未來不再被摧毀。
層層疊疊的高山,過去阻擋了貴州人看世界的目光,也阻擋了外人理解貴州的機會。但是慈濟志工來到這裏後,用另外一種觀點看待貧窮。
貧窮有多種不同面貌,慈濟人要消除貧窮,但並不是去除競爭,而是擴大愛。愛的力量來自於慈悲,慈濟志工教給貴州人民的是一種新的觀念,一種培能的方式,讓他們用自己的力量使未來變得更好。
分享幸福
貴州扶貧方案的成功,也為後來的慈濟大陸賑災工作、甚或國際賑災,提供了絕佳的示範。三年前,五一二汶川大地震發生後,慈濟人以最快時間整裝進入重災區,一餐餐的熱食,遞上了最懇切的關懷;民房、學校等安生、安心工程,持續到現在;而一梯又一梯志工前往陪伴,更不是數以億計的資金所能傳達的情感。
黃崇發是慈濟基金會長期派駐當地的工作人員。二○○八年五月,橫掃緬甸的納吉斯風災和川震先後發生,緬甸賑災暫告段落,黃崇發返回臺灣,上人卻派他去四川;還放不下緬甸風災後無依民眾的他,心情是抗拒的。
三年多了,他派駐在洛水,承擔對內安撫,對外溝通的工作。這段時間,不論是做事對人,都是歷練,個性安靜不爭的他,每天面對習慣大嗓門的本地鄉親,有時得逆著個性去應對。當我問崇發沒有什麼話想說?他哽咽了。他很想對上人說,不論遭遇什麼困難,他都會守好本分,做好上人交代的事。
另外,他更感恩自己的媽媽,一個媽媽願意割捨,讓孩子無後顧之憂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偉大的。崇發講不出再多的語話,只說他願意很努力,讓身邊的人感到幸福;讓曾經經歷苦痛的人,展現發自內心的笑容。
四川特殊生活氛圍自成一格,生活閒散淡定,中老年人不是溜鳥、喝茶就是打麻將。但是,這種無為的生活觀,大災後在某些人身上發生轉變。
許多鄉親一開始只不過是經過慈濟服務中心,就進去和崇發聊聊,邊聊邊觀察慈濟志工的行動,就這麼黏上這裏。即便現在板房拆了,有些本地志工得投親靠友,住得較遠,但他們依然每天趕公交車來,從沒想過以此為藉口,放棄志工服務。
本地志工不只婆婆媽媽們,也有些年輕面孔。像葉萍,就幾乎乎天天到洛水服務中心報到。葉萍最要好的國中同學在大地震中往生,她的人生碎裂出痕跡。她彆扭地說,她覺得生命該用來做些更有意義的事;但實情是,她終日睡到自然醒,無所事事。
地震過後,即便住在帳棚裏,她一派輕鬆,依然像個小公主愜意度日,還託人到德陽幫她買吊床回來。時間倏忽過去,她發現心裏有恐懼,因為周圍太多人突然消失,驚恐的感覺,讓她持續幾個月都睡不好覺。
當慈濟出現在生命,她順勢就被一股情感牽了進來;也因為看到真心,而一天又一天地留下來。她坦承家人什麼都依她,應該是「溺愛」了吧,無怪乎,她說自己當初是一腳被踹進慈濟學禮貌。
一個嬌養的孩子不太可能知道人間疾苦,為了磨練葉萍,崇發帶她去渠縣發放助學金。「去一次成長一次,那裏的人太窮了,窮得讓我無法想像……」葉萍這樣看待自己一路的轉變,尤其是親眼見到另一個世界,恍然明白自己原來是幸福的。
言下之意,過去即便再怎樣受到疼愛、衣食不缺,葉萍心裏總有一塊角落沒被填滿,不只她吧,很多找進慈濟、撞進慈濟的人,或許都跟她有同樣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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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濟一九九一年在安徽全椒、江蘇興化、河南固始及息縣,一共建設了六十三個社區、三千一百零七戶,及十一所學校和一連串的安置行動。儘管有些學校現在已經廢校、併校;敬老院某些老人也被安置到更能集中提供服務的現代化建築裏,但回到村子,仍會發現「幸福」隱藏在許多角落中。
像位在三一二國道旁的河南固始南園新村,街道整齊乾淨,是生態示範農村代表;同樣在固始,望崗慈濟村的住戶們,發展出獨特的柳編藝術,讓村子煥然新生。住在全椒東梗慈濟新村的楊慧楊鳳兩姊妹,因為父母不放棄,在困難環境中默默支持,讓她們沒有中輟學業,現在各自有所發展;甘肅來窰慈濟新村胡毛毛一家人,在現代化新家基礎上,更努力經營一個美好生活。
受災受難的地方,正是受傷心靈獲得治療之處。太多太多的人在這趟旅程中,不時撞擊我們的情感;對於這些平凡小人物而言,回報曾經受到的關懷,最佳的方式就是挺起身,以相對應愛的力量撐起意志,走過最黯淡的生命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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