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珠 讓苦難成為養分
◎撰文‧鄭雅嬬 攝影‧黃筱哲

人生歷程:1954年出生,1997年開始參與慈善訪視,2000年受證慈濟委員
訪視資歷:18年
訪視祕訣:把個案當朋友,帶著真誠的心去傾聽、解決他們的困難,慢慢建立信任,他們有事情第一個就會想到你。人與人之間緣分難得,很珍惜可以幫助他們的機會。
志工心得:付出得很歡喜,就能跟個案相處得很自然,沒有勉強。也很感恩在我生命很辛苦的時候,有法親、還有日子過得比我困苦卻勇敢堅持下去的個案陪伴。他們給我很多正向的力量。
大清早,李美珠與志工驅車從高雄市區前往桃源鄉,車程一個半小時左右抵達建山里,下車後他們未做休息,便把握時間分批行動。慈濟教師聯誼會志工在活動中心陪伴個案的孩子玩團康遊戲和練習學科作業;訪視志工則是頂著愈來愈烈的陽光,穿梭在巷弄間拜訪案家。
即使在建山里訪視十餘年了,李美珠為了拿捏訪視節奏,她的神經都是繃緊待命的。顧及山路駕駛的安全,下山的時間不宜太晚,該做到的個案關懷和給予補助的行政程序又不得大意,她一邊訪視一邊規畫動線,隨時保持彈性面對突發狀況。
正如這天因為適逢梅子的產季,有些個案一早就出門打零工採梅子,李美珠連續幾次撲了空,臨時空出來的時間,她先是拿結緣品致謝曾幫過志工和個案的在地人,又拜訪了新任里長。
期間,先是說服了一位精神恍惚的個案安排就醫,細心為他抄寫醫院、科別和醫療接駁車的時段;與長年酗酒的阿伯聊最近喝酒的次數是否減少,誇獎他維持住家清潔要繼續保持下去;鼓勵手巧的個案多做手工藝,收入雖微薄但多少增補家用;帶了舊衣服和書本給個案的孩子,叮囑他們要孝順父母、用功讀書;探訪一位出生後就經常開刀住院、罹患重度腦性麻痹的孩子……
富有節奏地結束上午行程後,她簡單吃了幾口麵果腹,又盤算著下山後要去探訪一位正在住院的個案,晚上得找時間撥電話關心早上錯過的住民,並預計花上三個晚上的時間整理個案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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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臉招呼、用心傾聽,是李美珠與個案互動緊密的要件,也因此她知悉每一位個案的心路歷程和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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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手,
用來照顧別人
家鄉在屏東的李美珠,有八個手足,排行第六的她與大哥相差十八歲之多,家中人口多,母親從小即教育她養成「靠自己最好」的獨立個性,「媽媽常說『做事不要做到給人嫌』,凡事要盡心盡力,她也這樣要求自己。」李美珠回憶道。
也許是母親的耳提面命,李美珠年紀輕就懂得自我管理,做任何決定都先替家裏著想,「考取學費便宜的省立學校,離家不能太遠,學習一技之長畢業後就可以賺錢。」
曾經想學習護理專業走助人之路,無奈怕血而作罷,後來到高雄鳳山讀商職學會計,竟相當游刃有餘,「我對數字的敏感度蠻高的,邏輯能力還不錯,耐得住性子也算細心;可能是有這些特質,做這行就很上手。」
她在商職畢業後工作四年左右,於一九七六年結婚定居高雄,有了孩子後生活開支大,她將會計專長轉而用來持家,細心記帳、量入為出;面對先生「吃魚要拔好刺,吃蝦要剝好殼,要幫忙穿、脫鞋子」,諸事皆需服務的要求,她努力配合用心照顧。
她張開皮膚粗糙、指節明顯的雙手自我調侃:「我這雙是『婢女手』,要來做事不是來享福的!」
夫妻相處經常出現磨合與不愉快,曾讓李美珠動過離婚的念頭,然而念及兩個年幼的孩子,她轉而體諒、包容先生的辛勞,甘願專心做個相夫教子的賢內助。
一九九五年,獨自前往中國大陸經商的先生突然中風倒下,李美珠著手處理這場突發狀況時,赫然得知先生在當地有外遇對象,還買了一間房,「那是雙重打擊,我一口氣吞不下去,我在臺灣省吃儉用,為什麼平白無故就要送對方一間房子?」她積極爭回房子的所有權,直到加入慈濟後,才將房子變賣所得悉數捐出。
回顧當時「無明」的行徑,李美珠苦笑:「應該就直接布施出去,結果還在那邊糾纏不清,浪費好多時間。」
李美珠是個傳統觀念重的女性,凡事以家為中心,「只知道守著家裏的灶,錢要拿去捐,心裏還會覺得丟臉!」她笑著說。
一九九八年她開始參加慈濟志工培訓,隔年受證為慈濟委員,生命多了服務貧苦人家的選項,生活因此更有重心,「我天生就喜歡照顧人,當初會投入訪視,是覺得好像真的可以幫到他們,所以就一直走在這條路上。好在個案都蠻喜歡我的,之間沒什麼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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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山區距離市區遙遠,儘管一趟路途時間緊湊,志工在妥善規畫、保持彈性的節奏下,仍舊腳步穩健地一一走訪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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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傷痛,孩子愈走愈遠
然而進入慈濟,是李美珠面臨一連串無常考驗的開始。先是妹妹檢查發現卵巢癌,未手術前就不幸往生;兩年後,八十多歲的媽媽也因病逝世;再三年後,先生二度中風,從此只能臥床接受專業照顧,相關醫療照護的支出排山倒海而來。
正當李美珠被無常追逐得焦頭爛額之際,驀然回頭才察覺大兒子的狀況不太對勁;原本信任成年的孩子可以自我管理,未料他積欠了百萬債務無力償還,直到債主上門潑瀝青討錢,她才驚覺事情非同小可。
債主突如其來的挑釁,啟動李美珠為母則強的無畏,談起這段往事她的神情一懍,聲調略為抬高:「那時候我很冷靜,主動找債主談判,答應絕對會還債,要求他們不要再來威脅恐嚇。」
本以為一肩扛下債務,讓孩子閉關反省就可以平息風波,無奈兩年後大兒子捲進感情的風浪中載浮載沈,愈漂愈遠,之後再也沒能回家……
家務事,最難解的課題
「先生病倒到大兒子往生那十年,是我精神最緊繃的時候,晚上很淺眠,操心許多事情。」經濟壓力最大的時候,李美珠一天做兩份工,「白天的會計工作傍晚五點下班,趕去護理之家幫先生按摩,餵他吃晚餐,聊聊天,七點多再去夜市當會計,十一點左右下班回家。」
期間她沒有中斷過志工的本分事,只要一有空閒,就會參與助念、訪視、環保站香積等時間較彈性的行程。
大兒子過世不久,小兒子出國讀書,家中只剩她一人,她故意讓自己更忙,好可以回家倒頭就睡,「那時我一沒事做就會胡思亂想,為什麼個案的問題,我都可以幫他們解決,但是自己家庭的問題卻這麼難解?」
從前主動接觸佛法,若不是祈求先生的身體健康,就是為了寬慰生活遭遇的一切不順遂。直到經歷許多波折,再回頭品味:「這輩子的劇本是上輩子寫好的」,她的內心漸漸地有不同的感受,「該演的、該還的,我甘願去面對。」
先生臥病的後期,她減少了陪伴他的時間,把那些時間拿去做志工,比以前更投入,「我跟先生說我連你的份一起做,下輩子我們不要再相互折磨。」
二○一一年一月,先生終於無病也無痛了,「七年八個月又五天」,李美珠將他臥病時間長度記得一清二楚,因為過往用心照護,先生直到臨終前肢體都沒有絲毫萎縮,肌肉保持著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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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美珠多數的時候喜歡笑,唯有靜下來時偶爾不自覺地蹙著眉頭,似是心事重重;一直以來,她總待在吃重的位置,盡力照顧身邊的人,或許累了而不自知,而今重擔漸漸放下,開始學著好好照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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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善解,一切因緣成就
這幾年李美珠身上的擔子逐漸減輕了,不再需要照顧先生也辭去了晚上的工作,她擁有更多的時間面對自己。
從前無法靜下心閱讀,現在晚上有空會翻看佛典著作,年紀大記憶不好,就邊閱讀邊記錄,心中常生起感動,景仰佛陀的智慧寬廣無邊。她逐漸能夠與自己獨處,體會到:「修行就是要享受孤獨。」
回首人生劇本,細細咀嚼當中的因果關係,李美珠總感嘆是業力牽引;善解無論是家人或個案,他們的出現都是來成就自己,只是換化成各種形式。
她想起曾經為了關懷個案無畏地走進墳墓區;為了幫個案解決人頭戶的糾紛,陪同上法院打官司;因為深獲個案的信任與感恩,在出殯期間幫忙捧牌位;陪伴許多個案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程……
「會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當中都有因緣,我們雖然不知道也看不見,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去圓那分緣。」
一如年過耳順的李美珠,現在只想好好珍惜時間,乘著還健康的時候,把握因緣做個案最溫柔的靠山。
Q&A培養四心
熱心、耐心、同理心和慈悲心,是訪視志工重要的特質;
當然不是要四者兼具才能做訪視,邊做邊學,慢慢就會有成長。
問:什麼樣的心態有助於志工做好訪視工作?
答:我覺得是熱心、耐心、同理心和慈悲心。
其實願意做訪視的志工,個性大多很熱心,有那種古早時代街坊鄰居互助關懷的特質,所以看到個案受苦就會很想要幫忙,這或許是「雞婆」,我卻覺得相當重要。不過,想要看到個案的進步,往往要等上很長的一段時間,即便他們進步的幅度很小或者沒有進步,也願意沒有怨言地繼續陪伴在他們身邊,並且給予各種鼓勵和方法讓他們進步,這時候就很考驗耐心。
同理心則是願意站在對方的角度看待事情,說來容易卻很難做到,但是要理解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不要用自己的想法去看待人事物。
慈悲心,是感受個案正在受苦,我們除了在經濟上給予協助,也要照顧他們心靈,聽他們訴苦、解除他們的擔憂,引導他們對生命有希望。
這四種特質都很重要,但是比例也是要拿捏,過與不及都不好;當然不是要兼具這四種特質才能開始做訪視,我也是邊做邊學,才慢慢有所收穫,仔細想想很多都是個案成就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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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工長年與案家互動,參與著他們的生活,彼此的信任感和熟悉感得以點滴累積。因病從小經常手術、視力有限、四肢瘦小的小維,認出李美珠開心的叫喚聲,肢體也有明顯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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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您詮釋同理心為「站在對方的角度看待事情」,同理心雖然能拉近彼此的距離,但能否成為支持的力量呢?
答:一路走來,家人給我出的課題不少,我是硬著頭皮一關一關過,期許自己家業和志業的本分事都做好;回過頭看我的韌性和抗壓性其實很強,但也相當辛苦,幸好有親友和佛法的支持,我才能撐過來。
在訪視的過程中,往往會看到個案面對困境的韌性和抗壓性不夠,無力面對或選擇逃避;若硬著頭皮面對,也可能會壓力大到全身都是病。我這樣舉例並不是說他們就是不好或懶惰,只是想解釋,之所以會成為我們的個案,就表示他們的環境欠缺良好的支持系統,可能在教育水平、家庭關係、經濟條件、身體狀況等方面較不夠,才需要旁人從中輔助。
因為不一樣的背景條件,我們面對困難發揮出來的力道就不一樣,所以我不能拿自己的標準去要求他們,覺得我做得到,你也應該可以。
我曾遇過個案手術後需要做復健,但是復健過程太痛了,個案忍受不住,復健次數因此減少。也許有人會覺得:「他這樣是在偷懶,不努力復健怎麼會好?」但痛是真的,更何況每個人的耐痛度也不一樣,這時候任何指責或不諒解都是沒有做到同理。
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對方錯失復健時機。此時可以做的就是先尊重他暫時不想復健的決定,轉而舉一些復健成功的實例,告訴他如何能夠復健成功、復健的好處、可能需要花多少時間、用了什麼方法,提供他其他可能性,然後交由他自己去想和決定。
以前我做訪視,想法比較單純,就只是盡力想要幫個案;隨著生活經驗或者歷練變多,就比較可以體會個案的心情;同理心是隨著時間和經驗累積而成。
問:您的人生經歷和社會歷練頗豐富,對訪視有哪些幫助?
答:先生多年臥病在床,我在照顧他的過程累積了不少衛教知識,不懂的部分也有當醫療人員的親人可以詢問,平時也習慣閱讀報章雜誌吸收醫療資訊。所以個案如果有就醫、照護的難題,就可以提供建議,就算不懂也知道如何找資源。
感情糾紛、債務問題、意外事故、喪葬流程等等的狀況,因為我都遭遇過,那些經歷都很深刻。訪視過程中,各式各樣的境都有,難免會遇到與自己情況類似的個案,這時候我的經驗、方法和體會,就會是一種養分,或多或少都可以幫到他們。
我從小算是懂得察言觀色,在夜市擔任會計的時候,有機會見過形形色色的人,需要跟他們互動,長期下來更是訓練了這方面的能力。在夜市工作的攤商都很辛苦,偶爾生活過不去,就會來談賒帳,我需要了解他們的情況,為什麼生活過不去?哪裏有困難?詢問之下就知道有的是家裏有變故,有的是生意不好入不敷出,有的是孩子教育費用高……這些都跟訪視評估的過程很像。
看到真的有困難的人,我也很容易心軟,往往都讓他們賒帳,我的老闆人也很善良,請到我這個不能幫他賺錢的會計,也不會去計較。
這些歷練確實都有助於訪視,只是有時會想這學習的代價還真是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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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兩年李美珠空閒的時間多了,獨居在相對偌大的房子裏,夜深人靜時難免想起往事而覺得孤單與難過;她常待在客廳的小方桌前整理個案筆記與潛心閱讀佛典,正向的力量油然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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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從容自在
對個案的牽掛一直都在,但還是要休息,找到沈澱或充電的方法,照顧好自己,
助人之路才能走得長久。
問:如何兼顧助人和自我照顧?
答:從前為了賺錢,我一天做兩份工作,還要抽出時間照護先生,時間幾乎不夠用,但還是想去做訪視。
選擇做訪視,是因為時間相對彈性,可以實質地幫助他人讓我覺得欣慰和成就感,所以相當投入,很少喊累和休息,好不容易有空,也會閒不下來要找事情忙。
近幾年有三次眩暈症發作,身體在抗議了,不得不承認上了年紀,不能太勞累,才開始照顧自己的需求。
多年經驗的累積,我慢慢地可以拿捏訪視的節奏,懂得切中重點展開談話,乍看之下是在閒聊,其實都是在蒐集資訊、評估狀況,較少發生明明與個案聊了很久,卻沒有抓到重點的情況,自然就可以早點休息。
當然遇到精神官能症的個案,狀況就會比較棘手。有位個案有一段時間狀況不好,有自殺的念頭,情緒很低落,陪伴的過程我都會聽他說,但對方往往不停地重複負面的想法或情緒,就算再有耐心和同理心,還是很耗精神和體力。
這時候,我會找機會切斷他的話,試著轉移他的注意力,通常過一會兒他又繞回原話題,但還是得這麼做;或者要設定一段時間,就要勇敢中止。心裏對他的掛念還在,只是要讓自己有時間休息;定期打電話關心他的狀況,同時請左鄰右舍幫忙留意關心。
佛法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讓自己沈澱或充電的方法,所以有空會讀經和誦經,心裏就會很平靜;把自己照顧好,助人之路才能走得長久。
問:回首六十年來的人生,想怎麼鋪排未來的歲月?
答:我的娘家和婆家的父母都往生了,手足各有自己的家庭;先生和大兒子相繼過世,家裏就剩我和小兒子兩人,小兒子也長大了,正在為自己的未來打拚。說起來,我現在只要照顧好自己就可以,為了健康我吃得簡單也做做運動;工作和志工之餘,就和手足聚會或者見見老朋友,日子愈來愈愜意。
我曾經跟小兒子談過自己的身後事,有機會就大體捐贈或器官捐贈,喪事一切從簡,肉體火化過後就灑在土裏當養分。
這輩子,我身為女兒、媳婦、妻子、媽媽、員工,都是盡心盡力無愧於心。現在還健康,就是把握機會付出助人,笑臉面對不如意的事和旁人批評,與人結好緣,愈來愈覺得人生就是如此,心寬念純沒有什麼過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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