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臺灣飛往越南航程期間，李玉茹（右）全程守護文力，讓阮爸爸（左）感到安心。（相片提供／李玉茹）

二十三歲的越南青年阮文力要回家了，
飛航途中，父親時而起身幫他按摩，穩定他的身心。

來到臺灣照顧車禍後的孩子，父親承受巨大壓力，
返鄉前夕，他開始擔心怎麼通關、如何託運醫療器材，
自己和孩子能否順利登機……

清晨四點多，車輛穿越市街、行過偏僻的河堤，來到臺中神岡邊陲的一處僻靜住宅聚落。天地皆暗，唯獨這棟屋子的一樓房間是亮燈的，臺中慈濟醫院護理部督導李玉茹知道，裏面有一個人正醒著，或者說，她不確定他昨夜是否睡過。

一行人穿過走道轉進房間，眼球滿布血絲的阮爸爸，正憐惜地為阮文力按摩、復健著。

文力臥床七個月，以往臺中慈院醫療志工郭翠花到病房探視，總見爸爸反覆做著這些動作；出院至今，依然不變。文力身上沒有壓瘡、沒有異味，雖然出汗量大得驚人，但始終能維持一身乾淨整潔；父親的言語不多，內心的愛，透過粗糙的手，無聲流露。

今天，阮文力要回家了。當年離鄉背井，從越南來臺打拚，期待中的回鄉之日，是行囊豐滿，風風光光；但現在，抽痰機、輪椅和一箱箱尿布、牛奶、醫藥用品堆滿身旁……

越籍照服員當志工

阮文力，二十三歲越南移工，兩年前來臺灣中部工作，今年三月五日遭遇車禍，四月下旬轉院到臺中慈院，社工員、志工從仲介公司、朋友口中，陸續拼湊出經過——

他騎電動車上菜市場，在路口與人發生擦撞，被救護車送往鄰近醫院搶救，未料腦部傷勢過重，再轉送醫學中心緊急開顱。他的顱內、蜘蛛膜、硬腦膜下出血，雖然取下兩側頭蓋骨進行腦部減壓，但從那一天起，他的神識就未曾回來過，呈現植物人狀態。

考量健保住院天數限制，四月二十五日，文力轉送臺中慈院，由神經外科李崇新醫師接手治療，並動手術放回頭蓋骨。

照顧是一條漫長的路，阮爸爸在眾人協助下，千里迢迢從越南趕來臺中。阮爸爸未曾出過遠門，何況是漂洋過海到臺灣，文字、語言、文化、飲食習慣不同，在舉目無親的異國醫院裏，著實煎熬；然而醫院裏來了一群同鄉人，成為他身心苦難時的依靠。

臺中慈濟醫院護理之家有群越籍照服員，是大家口中疼愛的「越妹妹」；早在文力還在前一家醫院時，越妹妹們就從同鄉社群網站得知這則不幸消息；同樣遠渡重洋打拚，深能感受那分心碎與無助，若有機會，也想伸出援手共度難關。

當文力轉入慈院，越妹妹們利用下班時間輪番到病房探視，也在志工、醫護人員語言卡關時，適時成為溝通的橋梁。

越妹妹們送吃、送喝、送溫暖，日用所需借的借、張羅的張羅，偶爾也塞點零錢給爸爸幫文力買尿布、牛奶；有時其他仲介公司帶越南移工來就診，也會邀來前往病房關心，讓爸爸感到分外親切。

越妹妹杜氏宣說，在阮爸爸的巨大壓力前，同伴們做的都微不足道，反而是醫院社工、志工、醫護人員把文力的事當成自己的事，像家庭一樣支持，才是最重要的依靠。

「離開家鄉工作，最大的壓力是要克服想家的心情；遇到困難時，特別想念家的溫暖。想一想，如果自己出了事，也會希望有人來幫忙。文力傷勢嚴重，爸爸語言不通，情況很困難的；雖然無奈，但能有這麼多人幫忙，總是很好的事。」杜氏宣說。

受傷移工阮文力返國前夕，臺中慈濟醫院醫療志工郭翠花前往關懷，不斷給予祝福與打氣。（攝影／何姿儀）

面對訪客，阮爸爸總是滿臉笑容，語言雖有隔閡，但緊握對方的手，傳達出扎實的感恩之意。然而郭翠花師姊透露，好幾次上病房關懷時，只見人前微笑的他，獨自黯然垂淚。

幾個月來，他席不暇暖，雙眼滿布血絲，許多人都曾勸他休息，卻不曾見他真正放心過。他自責沒把文力照顧好，常對自己生氣，但也多次對越妹妹們說：「雖然文力遇到不幸的事，但能來到慈濟，受到這麼多人的幫忙和關心，文力是很有福的。」

護理督導的超級任務

文力病情穩定，出院後安頓在仲介公司宿舍，在慈院社工師劉佳宜的串聯下，社區訪視志工立即接軌，慈濟基金會補助爸爸生活費，讓失去經濟來源的父子，得以安心面對醫療，並等待保險公司理賠。

爸爸簽證即將到期，加上思鄉情切，決定帶文力回家。接獲航空公司要求航行期間須有醫護人員隨行，仲介公司和阮爸爸第一時間想到求助於慈濟，在莊淑婷副院長及護理部主任張梅芳的支持下，團隊展開一場協助返鄉的超級任務。

這是李玉茹督導第二次護送重症傷患搭機回母國，接到社會服務室主任林怡嘉的邀請時，李玉茹沒有多做考慮，就答應接下任務。

「球來就接，何況這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和許多人相比，我沒有後顧之憂，更能自然而然去做想做的事。」李玉茹的先生在消防隊擔任救護員，對於助人也有一分直覺式的熱忱，曾受過空中救護訓練的他，甚至會與李玉茹相互討論，不但沒有牽絆，還是彼此的助力。

十月六日下午，李玉茹督導與社工師劉佳宜、志工郭翠花，特地驅車前往關心準備狀況，越妹妹武氏花也利用休假隨行協助翻譯。

宿舍空氣凝滯，文力眨著大大的眼睛，卻關掉了與外界溝通的頻率。屋裏除了電扇擺動外，只有一個父親靜靜為孩子翻身拍背、按摩復健的身影。眾人的到訪，增添難得的生氣，阮爸爸也得以將種種疑慮傾倒出來。

面對陌生的通關手續，他顯然是擔心的，那成堆的行李物資如何託運、自己與孩子能否順利登機，他感到「頭暈暈的」。

重重難關至今都一一克服了，翠花師姊當下決定，九日凌晨一路護送他們到桃園機場，助爸爸安心通關。

「還好我們有來。」轉身離開那屋舍，李玉茹不禁感慨，在這樣偏僻的角落，有這樣被現實遭遇而困住的人，「慈濟不來，誰來？」

社工師劉佳宜（右起）、護理部李玉茹督導、越妹妹武氏花，在文力回國前來訪視，也安住阮爸爸（右四）返鄉前忐忑的心。 （攝影／何姿儀）

越南志工愛的接力

十月九日清晨，李玉茹、郭翠花和兩位越妹妹抵達文力的安置處；先為文力灌食牛奶，越妹妹幫忙更衣和洗臉，順手打掃環境。這分自然而然的行動或許不起眼，看在玉茹眼裏，卻是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感動。文力離開在臺的最後棲身地，留下的不是一片狼藉，而是許多人發自內心的疼惜與祝福。

五點多，救護車來到，未伴隨鳴笛聲的警示燈，把黑暗的天際閃紅了。當年同梯來臺的越南朋友，陸續下樓來送行；父子的行囊很沈，除了堆滿廂型車的物資，還有無數雪中送炭的溫情。

跟隨在救護車後的越妹妹，忍著暈吐的難受，盼在最後一段路盡小小力量，幫助他們順利回家。「暈車只要休息一下就可以了，但他們以後的路還很長。我們離家這麼遠，來這裏受到很大的幫忙，很感動。感謝慈濟醫院……」杜氏宣說著，不禁哽咽了。

飛機離地了。一路上，李玉茹戰戰兢兢觀察著文力的變化，他經常全身肌肉僵直用力、大量冷汗，爸爸的按摩總能有效讓他舒緩。

抵達越南後，李玉茹在機上看著文力被送上當地醫院安排的救護車，超級任務告一段落。海陽省慈濟志工前來接機，陪伴他們到河內醫院檢查再返家；文力的父母務農，弟弟就學中，志工將他們列為長期照顧戶，每月補助生活費兩百萬越盾（約新臺幣三千元）。

李玉茹摸黑出門，再次踏上臺灣土地，又是夜色低垂時；緣分這麼短，卻這麼深刻，而文力父子回家後的功課，這才開始，她衷心獻上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