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濟傳播人文志業基金會




慈濟月刊第536期
2011-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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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志業首頁 / 慈濟月刊 / 第536期
  落葉歸根 圓滿人生最後修行——林慧如

◎ 口述‧朱台柏  撰文‧葉文鶯

如果我們去一家餐館,
座位客滿且大排長龍,
我想我們一定會找別家。
在花蓮慈濟大學,
我們本來只想等幾個月,
後來知道必須等三年,
我們也接受了;
因為,
在你前面已經親自來了八十多位大體老師,
我們安心地等候,
因為,
這是你落葉歸根的所在。


離開地面,我們緩緩騰空,穿越雲層來到虛無縹緲之境。

沈睡的你將靈魂交給了誰? 

護士偶爾為你補充止痛針劑,手上的錶提醒我,我們並未逃開時間的計算與限制。

自你病後,醫師提醒此病無藥可治,而且你的「時間」不多。爭取僅剩的一點時間將你送回臺灣、回到上人身邊,那是你今生最想跟隨的聖者,生生世世都是。

於是你落葉歸根,花蓮。

「人在國外不得捐贈」,這是慈濟大學遺體捐贈的條件限制之一。

上人推動遺體捐贈之初,我們便討論過此事。我們認同上人「化無用為大用」的理念,但人在國外,我們沒有資格填寫志願同意書。

去年四月,我們回臺參加姪女的婚禮。事後叔叔告訴我,你向同車的老人家介紹慈濟「遺體捐贈」。

不論何時何地,你一有機會便向人介紹慈濟,即使病中也樂此不疲!而喜事當頭,你竟不忌諱與長輩談起與「死亡」相關的話題。

也因為你向親友介紹了遺體捐贈,此次當我去電向親友長輩報喪,他們都能理解,並且給予尊重,還安慰了我。

壓不扁的玫瑰

「慧如的法號『慈昱』,」中文系畢業、亞特蘭大慈濟人慈遍,彷彿站在講臺上為學生朗聲解讀,她說:「昱,是日光照耀。慈昱就是大太陽,她人嬌小,但精力充沛!」

從我們回到臺灣直到你往生,一直陪著我們的慈遍像要頒獎給你,她說起你的事蹟,也是她印象中的你。

一九九八年,你們第一次到多明尼加發放和義診,「多明尼加也有這麼美麗、秀氣的女醫師嗎?」慈遍對你感到好奇。

「哦,原來是美國來的牙醫師!」慈遍弄清你的身分,你們也結下了不解之緣。

她對你踏遍美國以及中南美洲,包括哥倫比亞、薩爾瓦多、玻利維亞、巴西、巴拉圭等地義診,從美國「九一一」事件到「卡崔娜」颶風的災後救援亦如數家珍。

她笑說,一回你們到多明尼加義診,當地兩名志工剛接觸慈濟便很有心,於是你邀對方與你們同寢,你一直講慈濟,而慈遍即使再睏還得配合你應幾聲。你們竟然跟人家聊到天亮!

又有一次在義診途中車輛拋錨,你帶動團康教大家唱慈濟歌曲、比手語,一點都不浪費時間;義診時,你無暇起身喝水,慈遍為你倒水,你連手套和器械都沒放下,她便餵你喝。

「我對我父母都沒這麼好喔!」慈遍故意說笑。

卡崔娜颶風後,你們去賑災,忙到深夜睡在教室;凌晨一點,還配合臺灣的大愛電視臺進行新聞連線,幾乎沒入睡,清晨四點一行人又出門了!

「慈昱永遠精力充沛!」慈遍還是讚歎你,並透露美國東北的慈濟志工暗地封你是「壓不扁的玫瑰」。

是的,你精力充沛,好像不太需要睡眠,一天了不起睡四、五個小時。

有人形容上班族「上班一條龍、回家一條蟲」,可不論多忙,你回到家從不會癱在那裏。我常向大家打比方:「就像你不知道魚,你不知道慧如的樂趣!」他們覺得你很辛苦,甚至有人說你是做慈濟太累以致病倒。

我相信你是絕對不會承認的!一般有工作壓力的人,心力消耗很大;但是做慈濟讓你精神愉快,因為心情好、沒有壓力,相形之下你的睡眠時間可以減少。在我看來,你甚至是「享受」做慈濟。

你參加義診比在自己診所看病還開心。

「上人說,慈濟人要職志合一,用志業的精神做職業;況且你的病患還是付費的呢!」我給你提點。

「那還是不一樣!」你笑說。

你住院時,有位居士來看你、為你念佛。他是來安慰你的,沒想到你一直跟他講慈濟,講的話比對方還多!

「不愧是我老婆!」一旁的我不禁偷笑。

落葉歸根

你發現乳癌雖是第二期,醫師卻說這很難治療,因為這種乳癌目前還沒有藥物可以控制。

二○○九年十二月,你在臺北慈濟醫院接受手術,醫師說淋巴結沒有感染。我們回美國接受化學治療,去年四月化療結束,效果不錯,腫瘤指數都正常。

但是十月初你開始有胸部疼痛現象,原來是乳癌復發同時擴散到骨頭了。今年二、三月,病情受到控制,我們想回臺灣;醫師認為你的腫瘤指數四個已有兩個恢復正常,體重也逐漸回升,但是勸你等到療程結束再回來。

我們以為腫瘤緩解,應該沒事了。如今想來,一開始在面對你的疾病時,我們就不夠謙卑,我們知道它一旦復發便不可收拾,可是並沒有持續做些預防復發的措施。

四月,你的癌症轉移到腦膜。醫師沒有建議做進一步治療,因為他們不知道如何控制。

頭部腫瘤壓迫造成疼痛,醫師主張放射線治療。你不堪負荷整個療程,醫師將十次療程壓縮為五次,除此之外,只能依靠止痛藥。你嘔吐、無法好好進食,體重和體力急速下降。

「你不是想回臺灣嗎?那我們來安排好了。」四月底醫師鼓勵你,他說屆時改開給你口服化療藥物,但這時你卻說不想回臺灣了。

「我想要等好一點再健康地走回去。」我知道你不願教人看見你的模樣,特別是讓上人擔心。

如果那時候我們回來,會比現在回來容易得多。

五月六日,上人寫了一封信到新澤西分會,託慮瑢師姊捎來問候。

信中提及:「一九九七年,仁者受證皈依時,誓願以佛心為己心,以師志為己志,在慈濟的菩薩道上,盡自己的本分,服務眾生,永不退轉。證嚴感念的是,仁者已實踐自己的信願,時時發揮生命的良能,化為慈悲喜捨的力行。不僅得到所有慈濟人的愛戴,也受到被關懷與照顧者的敬重,更對自己交出一張亮麗『福慧雙修』成績單。」

上人似乎為你的人生做了總結,可是我沒有放棄。

五月十四日,上人捎來第二封,慈示如果你的身體情況許可,他希望你回臺灣。

「好。」你說你想親近上人,在最後時刻不論結果好壞,你都想落葉歸根。

這是你的心願。

福深緣廣

紐約沒有直飛臺灣的航班,重病者必須有醫師許可才能上機。雖有紐約人醫會醫師與師姊願意陪我們同行,但你的主治醫師沒有同意。

於是我找專業的空中緊急醫療專機,但機身不大,中途必須下來加兩到三次油,還需要兩組機員,我和女兒姵璇僅一人能隨機。加上小飛機遇到氣流不穩定時,你會更不舒服。他們最後建議我們搭一般客機,較便宜且舒適。

航空公司拆掉九個位置以便放置你的擔架,一路上也有護士隨機為你打點滴,給予止痛藥。飛行了二十個小時,中間經南韓轉機等待六小時,你在昏睡中穿梭天上、人間。

五月二十一日返抵臺灣,我們直奔臺北慈濟醫院。你既然撐著回來,我祈求在上人的加持之下,病情出現奇蹟。

二十三日,我們回到花蓮慈院心蓮病房,次日上人來探望。

「你實在真好命。」上人對你說。

上人過去也曾對你說過同樣的話,但你現在就快病死了,再加上求生不得與愛別離兩苦,如果我沒有加入慈濟,必然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這句話。

「要輕安自在,一切的好因緣都要把握,要記得回來、回來。」上人對你開示。

見你閉著的眼角有淚,上人說你已經聽進他的話。但我沒有聽進去,上人走後,我竟然問醫師可否再給你化療藥物。

你無法吞嚥、也無法再接受點滴,醫師沒有同意這麼做。

直到二十六日中午看著你呼吸不順,只靠止痛藥維持,我終於不忍心你再痛苦,面對了這個不可逆轉的事實。

「媽媽雖然無法表達,但我們以前討論過遺體捐贈,她一定願意。」我告訴孩子,徵得他們的同意。

去年你復發時,醫師說你隨時會走,你便交代危急時不接受急救;你也跟孩子們說明情況。兒子鵬宇學牙醫、女兒念獸醫,他們都清楚生命的真相。

我和女兒為你簽下了遺體捐贈同意書。

「放下吧,慧如。」我對你說這句話,同時也是在對我自己說。

我拿著上人法相放在你面前,這時你睜開眼。

久違了!這是我所熟悉、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病篤時,你有時睜開眼,但大多只見眼白,我知道你意識並不清楚;可是此時,你注視著上人法照,約莫有十五分鐘,而後便如電池耗弱,魂魄消逝而去。

原來,當我接受你離開,你便輕安自在地走了,甚至沒有等到兒子從美國趕回來。

你在慈濟植福深、結緣廣,往生因緣是回到花蓮、回到上人身邊,又有精舍師父與慈濟法親關懷陪伴與助緣,確如上人所說,「你的因緣真的很好。」「你真的很好命。」

目送你走時,我深信。

師徒對話

後來有人問我,為什麼你生病之後沒想要好好休息,等康復了再出來做志工?

「她一定想說,她的身體背叛她!」我回答這句話時不覺笑了,還有誰比我更了解你呢?

「她能做的就盡可能做,她不要配合身體。她很尷尬突然得了疾病,很多事不能再做,覺得遺憾,這是她放不下的。」我對他們說。

一九八七年,三十四歲的你成立自己的診所,每週門診五天半;一九八九年將生女兒前夕,你找了另一位牙醫幫忙看診,你的門診縮減為一週三、四天;後來參與慈濟在各地的義診,你或將門診時間提早,或向病患請假,最後每週門診減少至兩天半。

二○○九年十一月在臺灣手術回到美國直到往生,你再也沒有踏進診所看診,很多半年需要回診的患者一直等著你,他們寧可等你回來。

你的診所從不打廣告,靠的是口碑;而你不願被診所綁住,你從來就不是一個愛賺錢的醫師。

你投入慈濟志工,即使生病也不願休息,一來是你的個性,二是自覺來日無多,你要把握當下。

去年九月,你回臺灣參加國際慈濟人醫會年會,返美之前,上人看到你,覺得你氣色還不錯。

「師父,我根本都沒有病,我不想要有病。」

「對啊!你心無病,可是身體要照顧好。」

「師父,我還有很多要做的,您的心願、我的使命還未了啊!」

「是啊,你要好好保重,我的心願、你的使命才能真正的更長、更廣、更大。」

你和上人約定將好好照顧自己。

返美前,你在臺北慈濟醫院接受檢查,回來之後你告訴我沒事,但我感覺你有點累;你難得如此。

十月,連著全美醫療志業合心共識營在新澤西分會舉辦,我們算是地主,你參與了大部分的籌備工作又兼學員長;緊接著是紐約合心區年度的大型義診。

大家看得出你氣色並不好。你等忙完兩個大型活動,才願意讓我陪你去看醫師,醫師證實癌症轉移到骨頭。

這次陪你回來臺灣,臺北慈院趙院長告訴我,你去年已經得知癌症轉移,但你沒有告訴我。

你生病後,我從來沒有看見你害怕,這與我們加入慈濟、接受生老病死的無常有關。你從來沒哭過,有的只是對來訪的師兄師姊們的感動與感恩。

想到這樣的你,我竟然哭了。

想起你往生前的兩三個月,有一天告訴我:「我們的感情一直都太好了,如果我們的感情不好一點點、彼此保持一點距離,也許我們就可以捨下對方。」

記得嗎?我們曾為小事吵嘴,譬如你認為我應該少看電視、報紙,我當時認為這沒什麼大不了。我總是認為吵完就沒事了,而你最氣的也是我這一點。

自從加入慈濟,你不論看電視或看書都以慈濟訊息為主,我曾經認為你太投入慈濟而忽略了我;但這次你說:「因為我們都知道,不論誰先走,另一個被留下來的人一定無法接受……」

謝謝你告訴我,即使今天我先走,你也一樣無法接受。

謝謝你如此愛我,而我,允許你離開。

執子之手

我們各有浪漫的一面。

你外表溫柔,個性嚴肅;你嚴以待己,包括對我和兩個孩子。我們父子三人平常喜歡說笑,而你比較認真,缺少了一點幽默感,但這些並沒有減少我對你的愛。

當年你在臺灣完成牙醫訓練後,來到美國與早已移民的父母團聚。美國不接受臺灣醫師執照,你空有一身功夫卻毫無用武之地,於是先去念了一年的生物碩士,當時我也在同一所學校修化工碩士。

那年冬天,你帶我回家見你的父母。即使在美國,我依然是你父親眼中的「外省人」。

認識你之後,我第一個改變是立刻戒菸;第二是學習臺語。愛情長跑七年,我們也雙雙完成博士學業,你擁有資格在美國十三個州執業,父母看你年紀不小,而除了我之外,身邊沒有其他男友,終於鬆口,祝福我們步入結婚禮堂。

我們的慈濟因緣是你母親往生,志工前來助念,我們成了慈濟的「關懷戶」,接受了志工關懷。

一九九五年我們加入慈濟,兩個孩子的成長過程中,並沒有因為我們當志工、經常不在家,因而感到缺愛或走入歧途,我們相信他們是來報恩的。

慈遍也說,每當和你參與慈濟活動,即使出門多日,問及我們的孩子,你總是回說:「很好。」你很少掛慮家庭。

從生病到往生,你都樂觀面對,即使躺臥病床,當師兄師姊們來看你,你總是鼓勵他們多承擔,像要他們將你沒做到的那一份一併挑起來。

慈濟的事是你最放心不下的,不過回到花蓮,上人叫你「輕安自在」。你是個聽話的弟子,一定徹底放下了。

在你走後,我向上人懺悔,我說我一直沒有放棄你,一直到你往生那天中午,我才終於知道我留不住你。

「那一邊的媽媽肚子已經在痛,你卻讓人家多痛了兩天!」上人笑我拉著你,不讓你去投生那個緣。

死生契闊

在你往生後第二天早上,精舍師父、慈濟法親陪著我們送你到慈濟大學。我們本希望你的遺體捐作模擬手術使用,因最近一次的大體模擬手術六月一日才啟用,急速冷凍櫃尚無法空出,因此只能接受防腐處理,成為日後醫學系三年級解剖課的大體老師。

我去看過你。那是你,也不是你。

「媽媽經過防腐處理,身體略顯腫脹,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你還想不想看她?」我陪兒子來看你之前,向他形容你的模樣。他說,他想見你。

料想三年後我們再相見,你的身體將噴上一層白色膠膜,從此我們再也無法見到你原來的樣子了。

我們在一九九七年同時受證委員,夫妻檔的法號通常是相配的,譬如「慈遍」與「濟撒」夫婦。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是「慈昱」,我卻是「濟覺」;難道上人要我覺悟什麼嗎?

我覺悟得很晚,但至少你的往生,教我覺悟——上人在你往生前讓我們回來,既是安你的心,也是安我和兒女的心。

你的心願是永遠跟隨上人。上人說,想到未來有那樣可愛的菩薩再來人間,不但他心安,我們也相信你已經乘願再來。

慈濟大學模擬醫學中心主任曾國藩教授說,遺體捐贈是慈濟人圓滿人生最後的修行;遺體捐贈者家屬及北區人醫會曾美玉師姊也告訴我,三年後再參加你的遺體啟用典禮,心情會跟現在不同,將是以歡喜心面對。

我也等著三年後,想代替你向醫學生說:「這位無語良師是一位牙醫,她對病患就像朋友或親人,這也是慈濟重視的醫療人文,不僅提供最適當的醫療服務,還要視病如親。」我相信你會期許他們也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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