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喜

◎林清玄

１ 新年的時候，與朋友一起到菲律賓旅行，斯時菲國南部的激進回教徒、共 產黨組成的游擊隊正在和政府軍作戰，我想到像菲律賓這樣的國家，近些 年來政治動亂不安，加上水災、旱災、火山爆發、地震、颱風肆虐，每次 都死傷慘重，再加上人禍，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平靖的一天。 進出菲律賓的時候，每在海關，一定要包紅包才能「過關」，海關和移民 局的官員公然收賄，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城市裡治安敗壞，結夥搶劫殺 人的新聞，在電視上幾乎無日無之，這使我想起佛經裡常說的「中土難生 」。 中土難生的意思並不是生在中國，而是生在一個社會安定、生活富足，可 以修習佛法之地，如果一個國家或社會的人，終日都在恐慌之中，活命都 無以為繼，佛法又何以能落實在生活之中呢？ 這樣想，竟使我生起一種深切的感恩心，感恩我們生在台灣，生在「人中 不當不下之地」，既能聽聞佛法，又能修習佛法，這不僅是累世積聚的福 德，也是來自於今生的努力。在世界上的許多國家，台灣比較起來可能不 是最好的，但總是在中上的，使我們衣食不缺，日子不致膽戰心驚，又有 餘暇來思考人生的意義，進而修行佛法，所謂的「中土難生」，指的不就 是這樣的地方嗎？ ２ 我們佛教徒在做功課回向的時候，都會念到一句偈「上報四重恩，下濟三 塗苦，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我每次誦到「上報四重恩」這一句， 心裡就有深刻的感動。 上報四重恩就是要報佛恩、父母恩、國土恩、眾生恩，因為如果沒有佛陀 的刻苦修行、體證真理，我們就無法可聞，生命的覺悟與提昇就處在茫然 的狀態，此所以佛恩浩瀚，正是「佛法難聞」。 如果沒有父母生我、養我、育我，我不會得到今天的人身，沒有人身，一 切的修行便成為妄談，智慧便不得開啟，慈悲就無以落實，此刻還不知道 在輪迴的業海中何處飄蕩，此所以親恩無極，正是「人身難得」。 如果沒有國土的載育，提供我們的生活與教育，使我們安全的成長，不虞 衣食、免於匱乏與恐懼，那麼我們不會有時間坐下來禪定思惟，不會有閒 情予念佛修規，走向解脫之路。試想，我們今天如果生在天災人禍不斷的 國度，縱有佛法，也無暇親丘，縱有父母，也難為護衛呀！此所以國恩深 厚，還是「中土難生」。 如果沒有眾生的協力，農夫生產活命的作物，工人織就蔽體的衣飾，匠人 建造禦寒的房屋，百工研發的車乘，我們的衣食住行一天都不能過下去， 我們所有的時間將奔波於耕作、裁衣、造屋、行走，那裡還有心於修行呢 ？此所以眾生的恩情無邊，正是「四眾難獲」。 這些道理說起來非常簡單，佛陀說是「上報」，其中有很深的涵意。 上報，一是來自於感恩，知道個人的無能與孤立，實在沒有力量獨立完成 人生的旅程，使人能心存感今，常帶情意。 從前在泰國旅行時，每天都看到僧人列隊走入街坊，手中托砵，僧人以雙 手捧砵，目不斜視、步履莊嚴，行止之間充滿著感恩的姿勢，那是為了對 四重的恩德有「上報」之意。我們在人群中生活，雖然不必每天雙手捧缽 去感恩眾生的布施，但每一個人何嘗不是過著托缽的生活呢？ 我們托的缽裡如果有佛法，盛裝了智慧與慈悲，那是由於佛菩薩、祖師、 師父無私的賜予。我們托的缽裡如果有身心健全，盛裝了力氣與成長，那 是由於父母長輩茹苦含辛、做牛做馬的培育。我們托的缽裡如果有政治的 清明、社會的安定、經濟的富足，那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可以安居的國土。 我們托的缽裡如果有相互的友愛、協助、與啟發，那是因為我們的四周有 許多可敬可愛的眾生，他們敦倫守分、慈悲護持。 上報，二是來自謙卑心，知道生命的渺小與有限，今日得聞佛法、得有人 身、得生中土、得善福報，全不是來自於個人的力量，這樣，我們才能謙 和無爭，不會得少為足，真認為自己有什麼偉大的成就。 一個人會有什麼樣的成功，能扮演什麼重要的角色，都是因為因緣所成， 沒有什麼可以驕人自負的。 當我們說到修行佛法、度化父母、改造國土、解救眾生的時候，常常自居 於上，若從「上報」的觀點來看，我們只不過是滄海之粟，大河之沫，領 受種種恩德，而無知淡忘罷了。 ３ 有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在過年的時候打麻將大勝，他說：「甚至自摸一把 大四喜。」 朋友說，他打麻將數十年，這是第一次自摸到大四喜，可見今年肯定是要 大發了。 我說：「什麼是大四喜呢？」 朋友解釋了半天，我還是聽不懂，他有點生氣的說：「怎麼說，你也不能 知道大四喜是多麼好的牌呀！」 確實，我這輩子不可能拿到大四喜的牌，更不用說是自摸了，因為我是不 打牌的人。 不過，我對朋友說，我過年的時候也自摸了一把大四喜，那就是更深刻的 思惟了「上報四重恩」的意義。 能上報佛恩，是一喜。 能上報又母恩，是二喜。 能上報國土恩，是三喜。 能上報眾生恩，是四喜。 合起來是大四喜。 佛恩之喜，是佛告訴我們四聖諦、八正道、十二因緣，讓我們不必在黑暗 的生命長路中摸索，就能契入光明無量的花園，大喜無量。 父母恩之喜，是父母賜我一副健全的身心，讓我們在盲龜浮木的大海中伸 出頭頸，得以領受智慧與慈悲的潤澤，不致成為社會中的負面因素，大喜 無量。 國土恩之喜，是天地化育，我們有福報生在佛法興盛之國、投胎於佛法流 行的時代，不致於流離顛沛，大喜無量。 眾生恩之喜，是不論有緣無緣，都能努力工作，使我們的生活安頓，沒有 後顧之憂，大喜無量。 此大四喜，正是喜無量心的根本。 我對朋友說：「我雖然不能體會你自摸大四喜的快樂，但是我的大四喜， 不必等待機運，只要以心思惟，任何人都可以體會呀！」 ４ 上報四重恩，不是微小的事。 根據「優婆塞戒經」、「像法決疑經」、「大智度論」的說法，人生於世 界，有三種可生福德之田，稱為「三福田」。 第一種福田叫「敬田」，也叫「恭敬福田」，就是恭敬佛法僧二寶，可以 使一個人的心田因恭敬而生起功德。 第二種福田叫「恩田」，也叫「報恩福田」，就是報答父母師長的教養， 可以使一個人的心田因恩情而生起功德。 第三種福田叫「悲田」，也叫「憐愍福田」，就是悲憫貧病者，可以使一 個人的心田因慈悲而生起功德。 「廣弘明集」說：「今論福德乃以悲敬為始，悲則能哀矜苦趣之艱辛，欲 願拔濟彼等出離；敬則知佛法難遇，能信仰弘布之。」 「正法念處經」說，佛為出三界的最勝福田，父母為三界內的最勝福田， 要種福田的人，必從佛的恭敬與父母的報恩開始。 但，佛也是從眾生中覺悟，父母正是芸芸眾生之一，所以真實的報恩，則 是使恩德落實於一切眾生。 在眾生之中，看見了佛的心，這是上報。 在父母的愛，看見了菩薩的心，這是上報。 想種福田的人，從四重恩的思惟與體驗，就是在播種福田的種子。 新春新願，祈願人人都能上報四重恩，並從中得四大喜，進而喜無量心， 得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