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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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來,第一次見陽光
用愛關懷精神病患
◎陳玫君
歷經一番周折,個案終於轉介成功了,
但這一切只不過是慈濟人關懷的開始,
而不是結束……




八十四年一月二十一日,他和醫生對坐在診療室中。
「你那裡不舒服?」
「五臟難過。」
「怎麼痛苦?」
「心破一個洞。」
「你怎麼知道?」
「用光線看到」……「用電光照到。」
「所以你很痛苦?」
「心肝不完整,痛苦難當!」



和老母親相依為命的精神病患


他,四十四歲,離婚,曾經是個製鞋師傅。

「自從伊某帶伊查某子(太太帶著女兒)跟人走,伊就常常將自己關在房
間,每次若是看到查某(女人),就大聲罵。」七十歲的老母親低聲訴說


六年前的某天傍晚,他下班回家,從此足不出戶。六年來,他不洗澡,不
換衣服,除了吃飯之外、如廁,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偶爾會向母親要根
菸抽。

北區第四組訪事成員之一的方秀麗師姐,八十三年元月對此個案做過第一
次複訪。

這戶人家只有母子兩人住在一起,七十歲的老母親以拾荒為業,據老母親
表示,四十幾歲的兒子精神有點異常。老母親常利用夜間去撿拾破銅爛鐵
,紙箱等回收變賣,一直到清晨四、五點才回家睡覺,十點起床煮飯,十
二點又出去做回收,晚上七點回來,九點又要到夜市撿紙箱,直到清晨回
來……

方師姊和同行的師姐們做完初步評估後發現:老母親年歲已大,收入不固
定,工作時間又長,卻因為戶口名簿上小兒子的稱謂是「次子」,職業欄
是「皮鞋匠」,這表示至少有兩個人可以扶養老母親,因此這個個案並未
被政府列入低收入戶中。師姐們在深入瞭解後才知道,其實老母親是養女
,她的大兒子從小即被住在花蓮的娘家抽「豬母稅(老母親是招贅,所以
第一個孩子要過繼給娘家)」領養,所以老母親事實上並無人扶養。

師姐們於是開始積極協助老母親辦理低收入戶補助。從里長口中得知老母
親還有一個女兒,輾轉聯絡上她後,請她回花蓮戶政事務所調出當初大兒
子過繼的原始資料影本;而師姊則三番兩次跑稅捐單位、市公所民政課,
申請辦理低收入必備的證明文件;甚至為證明他「無工作力」而送醫診斷


看到師姐們如此忙碌奔波,後來連里長也熱心地答應要將師姐們收集齊全
的資料,拿去為老母親辦理政府的低收入補助。



嘗試以輔導打開心結


由於地緣關係,吳月梅師姐和黃坤山師兄在八十三年三月開始負責此個案


好不容易,選對了老母親在家的時間登門拜訪。老母親帶師兄姊進去房裡
,輕輕搖醒他。他一頭糾結的長髮,一身破爛的衣褲,指甲又黑又長且已
扭曲,看起來有點嚇人。

他拿起香菸,邊抽邊談。個案紀錄上雖寫著:「案主的次子,精神異常」
,但他看起來蠻友善的,只是談話中充滿對人群、對社會的不滿。

黃師兄像輔導一般個案的方式,舉了一些實例鼓勵他;吳師姐則要他「將
心情放寬鬆」──沒想到話一出口,他即從床沿跳了起來,瞪大雙眼憤怒
地說:「你講這些什麼話!」師姐愣了一下,在客廳的老母親聽見了他的
怒吼聲,趕緊進房安撫他:「這位師姐好心來看我們,你不可以沒有禮貌
。」

後來,師姐靜在一旁,聽黃師兄和他的對話;發現他意識中對女性懷有憎
恨之心。

大約談了一個半小時,師兄師姐要告辭了,但他似乎還有話想說,在他們
起身時,他用左手招一下,立刻又向外擺了幾下。黃師兄教他要常念觀世
音菩薩,他仰起頭問:「真的有觀世音菩薩嗎?」黃師兄對他點點頭。

之後,做生意的黃師兄一有空就會去和他聊聊天,吳師姐每隔一個月也會
和黃師兄一起去探望他。從未接觸過有關精神異常個案的黃師兄當時直覺
地以為,他可能是在婚姻上遭遇挫折,心裡無法釋懷,應該不是很嚴重,
只要假以時日地輔導,或許可以改善。



積極聯繫協助就醫


入夏六月,組長羅美珠師姐和吳月梅、楊秀鳳、林肅霞、黃雪梅師姐以及
黃昆山師兄,一起去探望他。他仍如往常般躺在床上睡覺,老母親同樣是
輕輕喚醒他。當他睜開雙眼,見到家里突然來了這麼多人,一時情緒失控
,暴跳地大聲咆哮,將大家趕出門。

一夥人匆匆退出屋外,走到二樓轉角處時,老母親從三樓門口探出頭來,
直向大家道歉。

小組個案討論時方秀麗師姐提出「協助就醫」的辦法。方師姐過去曾處裡
過精神疾病個案,第一次接觸這類個案時,她已翻看過一些曾在衛生所索
取的資料,如「認識精神病」,「精神衛生法」,並逐條詳加研讀,藉此
瞭解精神病患者的醫療照顧權益,以幫助個案申請到應有的社會補助。後
來,那個個案轉介成功了。

師姐們都同意這項提議,因為老母親也向師姐表示,他家樓下有一位精神
異常的鄰居,在送醫治療後,如今不僅已痊癒,而且可以工作,所以他曾
經有想將他送醫的念頭,但是他們孤兒寡母,實在求助無方。既然知道老
母親也願意將他送醫治療,事情就更好辦了。

可是,當師姐聯絡好警察,老母親卻又有些不捨地說,反正他只要不受干
擾,日子也便這麼過了。

在大家不斷地鼓勵之下,老母親終於下定決心同意將送醫。

第一次轉介那天,是十二月裡難得的好天候,八點不到,三重派出所的主
管陳保章和慈福派出所的陳添權、李富源兩名警員以及師兄姐都已到齊。

在等候救護車到來前,黃坤山師兄和三位警察先進入案家,和老母親溝通
,希望能為他換條褲子,因為他那條穿了六年從未換洗過的西裝褲,已經
磨損的破裂不堪,連右邊的屁股,大腿都露了出來。沒想到,他不但不肯
換,還開始亂罵三子經,罵夠了又開始傻笑。

他罵了大概半個小時後,救護車來了。陳主管由於公務繁忙,不便同行,
他在離去前表示,三重地區已列管的急慢性精神疾病個案約有六百個,有
人報案時,須先經送醫診斷證明後,才能送到療養院,但衛生所裡人力不
足,加上可收容得病床也不夠,每個月能轉介幾個就不錯了!



阮可以和你做朋友嗎?


由於八里的療養院的病床已經滿了,第一次轉介並沒有成功,醫生藥師兄
姊先回去等候通知。

回到救護車上沒多久,他又睡著了。趁他睡了,師姐將他的腳趾甲剪了。

回到家後,他心情顯的很不錯,大家也順勢和他聊聊。

「阮可以和你做朋友嗎?」

「好啊。」

「咱可以逗陣(一起)去散步,是不是?」他點點頭。

「可是你的身體很臭,衣服也破破爛爛的,指甲長的像慈禧太后,這樣出
門會被人家笑,阮幫你洗澡,換乾淨的衣服好嗎?」

「也好」

黃坤山師兄和兩位警察先生幫他洗完澡後,簇擁著他走出來,他愉快地用
左右食指按著兩邊的臉頰問大家:「帥不帥?」接著,他也同意讓雪梅師
姐為他剪髮。 中午用餐時,他更像個主人般招呼大家一起用餐。

奔波了大半天,老母親因暈車身體不適,吃不下飯,師兄姐送她到附近一
家私人診所就醫,原來是換了重感冒。看病回來後,師姐熬了稀飯給她吃




連續出現攻擊行為


過了幾天,黃師兄又去他家看他有沒有按時吃藥,他很生氣地說:「你不
要來煩我,要吃你自己吃。」師兄才頓了一下,他即作勢要揮拳,幸好師
兄逃得快,跑到二樓回頭一望,他已經追到門口來了。

一會兒,老母親滿臉歉意地出來說,他最近情緒不太穩定,前幾天他姊姊
從花蓮回來,由於是她丈夫往生後第一次回娘家,按民間習俗要「哭路頭
」。他姊姊從一樓哭上來,他被哭聲吵醒,就大發脾氣的說:「哭的大聲
小聲,是在哭衰!」接著便衝到廚房拿菜刀要殺她姊姊,幸好老母親及時
阻止。

他連續兩次出現攻擊行為,幸好都沒有發生意外,但師兄姊也意識到住院
治療一事已刻不容緩。



「我在思念你!」


一個月後,同樣在陳主管和慈福派出所陳添權,蔡呈芳兩名警員及救護車
的協助下,將他送到了市立療養院,卻同樣又遇到缺病床的問題;在市療
櫃檯人員的協助下,聯絡上位於新店的宏慈療養院,由於該院門診時間只
到中午十二點,於是一行人即匆匆上路。

抵達宏慈時,見一旁山坡走下一長串蜿蜒的隊伍,是院裡的護理、社工人
員趁著有陽光的日子,帶著病情較穩定的病患到附近散步。

院裡的工作人員熟識地向師姐打招呼,原來,去年端午節前夕,第四組的
師兄姐曾包了一千零五十粒素粽,和宏慈精神病院、療養院的工作人員疾
病友們結緣。

醫生進行問診時,也好奇地問師姐們是他的什麼人?在確定他必須住院接
受治療,且老母親的低收入戶申請尚未出來,他並無福保的情況下,慈濟
必須補貼他每天六百元的醫療伙食費用時,醫生在病歷表上寫上「強制送
醫」四字,如此,頭一個月的醫療伙食費即可申請政府補助。

出來候診室時,曾經為他剪頭髮的雪梅師姐和他聊天:「你有在想些什麼
嘸?」「思念。」「思念什麼?」「思念你。」

師姐協助老母親辦妥所有的手續,他終於順利住進療養院接受治療。



轉介後的持續關懷


七天候,師兄姐帶著老母親到宏慈探望他,並關切地問他住院是否習慣,
他俏皮地答:「這裡護士比恁服務卡好。」「這樣真好啊!」「好?恁來
住!」

他若有所思地向老母親說:「還是草茅較好,我跟你回去好嗎?」老母親
像哄小孩似地,要她乖乖聽話,等醫生說病好了,就帶他回家。

今年二月二十八日,也就是他住進療養院一個月後,師姐又帶著老母親去
看他。他一見到老母親,便挽著他的手說:「走!我們趕快回家。」師姐
們向護士小姐詢問他的狀況,知道他和醫護人員的配合度很高,吃飯時會
觀照別人,幫別人添飯菜,也去過復健庇護工廠做一些簡易的手工,只是
通常都很靜,不太講話。

「回家比較好,你趕快帶我回家。」話一說完,他真的跑去向護士告別了
,老母親哄著他說:「下一次,你病好一點,我們就回家。」一旁的護士
小姐提醒老母親,和他說話要算話,可以告訴他可以帶他回去一、兩天,
可是還要回來就醫。

他不斷吵著要回家,師姐們只好趁他和管理人員談話不備之時,趕緊帶著
老母親溜出去。不一會兒,師姐看見管理人員陪同他走出來尋找老母親,
在管理人員的示意下,師姐又掩護老母親從廁所躲進車子裡。

返途車中,老母親神情悵然,欲言又止,最後才開口說:「以後,我們隔
久一點再來看他好了,這樣他才能安心在裡面接受治療。」

一顆慈母的心,懸盪在每個人的胸懷,久久……


※※※


◎吳月梅

要說和陳保章警官的結識,那真的是「深緣」。

我們當地管區蕭吉良先生成為我們的會員後,我第一次拿著收據到厚德派
出所要給他時,如一般人一樣,對警局有一種攝人的威憾感到有一點點怕


那天沒遇到蕭警員,但是卻有三、四位年輕的員警直衝著我微笑,那時我
突然想到警局裡有五十多位警員,如果他們都能成為慈濟會員,那該有多
好!於是,我開始向他們介紹慈濟,沒想到他們也都十分認同,且四位都
願意加入會員。

去年九月,三重地區為籌畫十月份的骨髓捐贈驗血活動,如火如荼地向各
機關行號宣導「捐髓救人,無損己身」的理念時,我也趁著到警局收公德
款的同時,拜訪其主管陳保章先生。

三十歲出頭的陳主管很耐心地聽我向他宣導骨髓捐贈,並同意我將捐髓驗
血同意書放在警局。當我向他勸募時,才知道原來他已經是慈濟的會員,
他並主動表示:「你不用那麼辛苦一個個向我們收會費,以後我們自己收
齊了,再撥電話請你來收,這樣比較有效率。」原來,陳主管覺得我開工
廠都能撥出時間來做慈濟,既然是做善事,他們也應該責無旁貸的協助。
並願意起帶頭作用,都很喜歡。

前一次師姐們幫三重的照顧戶打掃積存二十多年的垃圾,剛好那個個案就
在陳主管的管區,我們請他調派清潔車,他也和我們一起前往,陳主管並
很有耐心地和那位智障太太交談。後來,陳主管雖轉調三重派出所,但這
一次的個案轉介,幸虧有陳主管熱心幫忙聯絡當地的派出所支援,才圓滿
完成。



※※※


精神科醫師的話


◎王浩威

翻著文章,看字裡行間流露出的誠摯,對於師兄姊們堅毅的愛心,不禁感
動。

世間有太多的病痛,而精神不過是其中之一,但與其它病痛特別不同的是
:當事人往往不以為苦,卻是周遭的親友身受痛楚。師兄師姊的接觸過程
中,有幾次幾乎就要遭受意外橫禍了,更不用提每天廿四小時與病人相處
的母親可能面對的心理壓力。(恐怕妻小的離去,也是受不了這威脅的;
只是事隔已久,往往因果倒置了。)

眾人皆以為苦,偏偏當事人卻甘願沈浸其中,這是精神病患治療上最大的
困境。就像文中所提,甚至連母親也曾一度拒絕送醫,只因個案似乎不以
為苦。然而,人間事往往是矛盾而弔詭的,我們越順著他,越是依他的意
思去做,不見得就是幫了他的忙;相反的,有時候是因為愛他、想幫他,
真正要為他好,反而要違逆他的意思,甚至不惜激起他的怨憤。

真正要幫助一個人,單純的愛心就可以解決是最好不過了;然而,當單純
的愛心也無法處理時,就要考慮我們的愛心究竟是真的有實質幫助,還是
只是耽擱了病情──所謂「愛之適足以害之」?

然而一切的「助人工作」都是從錯誤中學習,在堅毅的持續力和高度的自
我反省下,才能精益求精的。所以,不管費了多少功夫,師兄姊終究實質
地幫了個案,甚至也因此幫了個案的一家人。

有目前的臨床精神醫學領域裡,心理和生理已經不再二分了,沒有絕對心
理可以解決的問題,也沒有絕對生理可解決的問題。依這個個案而言,雖
然是有些心理壓力相關的精神崩潰,但也逐漸發展出來的精神病症狀:妄
想、幻聽、自言自語、不合理的暴力反應等等,已經不是僅靠心理疏導就
可以更明快地幫忙尋求就醫了。

同樣的,我們也可以學會社資源的應用,譬如文中提到方師姊查閱的「精
神衛生法」,可以從其中獲知政府對「強制住院」的規定和補助辦法,知
道可以運用的政府補助及其所需辦法。

在求醫的過程中,由北市療幫忙介紹到宏慈療養院;以後我們也可以更一
步尋求資料,確定全省各地有那些醫院或療養院是政府審核通過有補助的
,就可以先打電話問一問有沒有空床,一方面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拖延,一
方面也可以免於因為撲空而疲於奔命的辛勞。我們不怕辛苦的付出,然而
如果能更有效率,就可以幫助更多人。

配合著經驗的累積和知識的求取,慈濟人一向為眾人所肯定的愛心,自然
可以做更大的發揮。我們這個社會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不止是精神病患
,還有許多吸毒、酗酒、賭博等等造成全家痛苦的病痛,都是有待努力的


師父雖然經常誇醫生是活菩薩,然而待在診所或醫院裡醫生是救不了社會
的病痛的。社會的病痛反而是在師兄師姊們這樣不辭辛苦地一點一滴的埋
頭苦幹裡,才可以看到痊癒的希望。因為如此,做為一位精神科醫師,特
別要對文中提到的每一位師兄師姊和警員,在此默默合掌表示感激。

(本文作者為慈濟醫院精神科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