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八十六年十月二十四日晚上七點半
地點:慈濟台北分會七樓佛堂
主辦單位:慈濟文化志業中心中文期刊部
主持人:盧蕙馨(人類學博士、慈濟醫學院副教授)
座談來賓:王浩威(台大醫院精神科醫師)
座談來賓:盧蘇偉(板橋地方法院少年法庭觀護人、慈濟月刊專欄作
家)
座談來賓:李玲惠(福和國中輔導室主任、慈濟教師聯誼會老師)
主持人:
最近發生了很多青少年暴力犯罪事件,如果要全面探討起來問題可能
很多,所以我們希望從「我們可以做什麼?」這個角度來切入。
當我們要探討「青少年問題」時,應該有什麼樣的認知?我們是不是
真的了解他們?我們怎麼去認定他們出了「問題」?這些都很值得我
們深入思考。
「我們可以做什麼」包括:我們怎樣重新調整自己看事情的角度?我
們是不是真的認識他們?我們是不是認識得太浮面了?
所以,今天的討論可以由兩個問題開始:
第一,無論是臨床工作者也好,是法院觀護人也好,或者是站在學校
老師的輔導立場,是不是看到了最近這幾年青少年問題的類型有什麼
特性、有什麼轉變?
第二,青少年階段是人生最不穩定的時期,我們也都曾經歷過那樣的
階段,在成長的過程中,也許我們也都曾經出軌過,只是大錯、小錯
,以及有沒有被發現而已。所以,我們如何認定青少年「問題」?
當今我們在談論青少年問題時,都把它看得很嚴重、大人很痛心、看
他們是無藥可救,這樣一種看事情的角度會不會太淺薄了?到底我們
該如何重新認識他們?我想我們可以有更多的交流。
王浩威:
最近發生的青少年事件,與其說是反社會,不如說是「無社會」。因
為大部分事件中的青少年都還沒有進入一個真正的社會。
「社會」的定義是人跟人之間互動而成的,你我可以了解彼此的感覺
,因此也知道相處的方法。但這些犯罪事件中的青少年,從暴力的程
度以及事後他們的反應來看,他們幾乎都沒辦法體會他人的痛苦──
不管是凌虐少女的那十幾位青少年,或是更早之前飆車、拿刀砍人的
暴走族。當我們在媒體上看到這些消息時,都感覺蠻痛的,而他們看
起來卻都毫不在乎,顯然他們是在「覺知對方也是人」的基本能力出
了問題。
對他們來說,「其他人」都像東西、都像物,是沒有情、沒有痛的,
是可以隨便打、隨便用、隨便摔,不必去想對方的感覺的。
台灣青少年問題的起因,若從家庭功能的角度來看,大概可分為兩種
:一種是家庭功能欠缺的,一種是家庭功能過度的。「家庭功能欠缺
」多是沒責任感、較沒機會發揮功能的父母所造成;「家庭功能過度
」則與過度焦慮、過度努力的父母有關。
精神科常看到的是過度焦慮的父母,他們往往造成孩子兩種問題:一
種是「ㄋㄨˇㄚ性〔台語,意為無責任感〕」,一種是極度缺乏自信
。
「ㄋㄨˇㄚ性」的父母大都會焦慮:「如果我不在身邊,孩子一定東
摸西摸,不會做功課。」於是每天晚上都要盯著孩子做功課,即使再
累、再辛苦都要盯著,充滿了不安全感和焦慮。
還有一種焦慮的父母,為了配合快節奏的社會生活,對家裡的節奏也
要求很快,以致孩子即使已經表現得很好了,仍然會覺得自己還不夠
好,相當沒有信心,對自己的一切也充滿著不確定。
至於「家庭功能欠缺」的孩子,因為家庭功能的不足,也就沒人帶他
來看精神科。他們可能會發生的問題,從小行為的偏差,到大罪行的
施虐,也有可能是太成熟、太獨立的。從精神科臨床上可以發現,只
要有一個人曾好好愛過他,不一定是血統上的父親或母親,只要讓他
覺得他曾經被期望過,而這種期望是可以持續且長久的,那麼家庭不
足的功能就可獲得彌補。
我們必須承認,台灣社會的家庭成本太高。兩個人結婚、生子,其成
本可能包括必須買房子、努力賺錢維持一個家庭基本開銷、孩子教育
費用等等。如果兩夫妻都沒有從父母親那邊獲得任何資源,那是很辛
苦的。
像在台北市的話,基本模式可能是婚後兩人都必須很認真賺錢,存錢
買的房子也只能在離工作地點很遙遠的地方,距離遙遠的結果是必須
花更多時間在交通上,和孩子互動的機會相形減少。為了彌補不足,
又必須送孩子去安親班、才藝班等等。
這樣的結果,使一般中產家庭成本都增加了,而台灣目前的家庭經濟
結構又是蠻脆弱的,當撐不住的時候,一個家庭就散掉了,孩子因此
無法在成長過程中,得到應有的期待、關心和安全感。
從精神科醫師的角度,一般我們看到愈是殘暴的青少年,通常都是愈
早失去家的庇護,他們在體會別人感受的能力上,如基本的同理、同
情能力,常愈是缺損;求學若又被分成後段班,這種被否認的結果就
會迫使他們去尋求某些歸屬感,並從中獲得成就感。
當我們好好分析青少年凌虐少女致死事件時,會發現參與其中的青少
年大部分都是盲目跟從的。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他們無論在學校、
在家裡,都是被視為失敗的人,只有在某種情境中,他們的存在才可
以因為被需要、被肯定而彰顯出價值 。
盧蘇偉:
以前我在輔導受「保護管束」青少年的尺度上比較嚴格,因為他們表
現出來的行為是無規範的,所以我輔導的重點是將他們的規範找回來
;我會用很嚴格的方式去要求。
後來我發現,他們被認為的偏差,往往是因為在成長過程中被分好班
、壞班,被認為是好學生、壞學生,如此不是很公平的標籤而造成的
。其實,孩子做錯什麼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輔導過程中讓
他學到什麼?我們怎樣給予適當的幫助?
我曾在監獄、看守所、輔育院工作過,以前我都以苛責、懲罰的眼光
來看待那些屢犯強姦、亂倫、吸毒的人,期望藉由「處罰」避免他們
再犯。後來覺得在整個司法程序中,如果只是懲罰而沒有給予任何協
助或治療,這對他們來講是不公平的。
以暴力犯罪的孩子來講,我也曾認定他們「沒有人性」;但仔細分析
後發現,其實他們也是這樣被教養長大的,他們雖是「加害人」,卻
同時也是「被害人」。
我曾上課上到一半,一個孩子拿著武士刀要殺我──因為他在我這裡
受到更多的挫折,他把對父母類似教養方式的憤怒轉移到我身上,他
不敢拿著刀子去對付父母,但他不服氣就想拿刀子殺我。
這給我很大的警惕,讓我了解到企圖「以暴制暴」是辦不到。於是我
改變方法,不再給他們很多的框框,告訴他們這樣不對、那樣不對,
一味的否定;因為那對他們來講沒有多大的幫助,只會給他們更多的
挫折,激怒更多的暴力。我換個方式試著讓孩子了解:當他傷害別人
時,別人的感受如何,並讓他有深刻被關懷的感覺。我想這真的很重
要。
只看行為表象是不夠的。像那十幾個青少年將少女凌虐致死的過程中
,其實他們只是當作一種遊戲──同儕互動的過程就好像群眾運動,
他們失去了理性,重複在玩同樣的遊戲,把傷害別人當做一種樂趣。
這和他們本來是否惡性深重,沒有絕對相關,是「情境」營造他去做
這樣的事情;當然這也和自我控制能力有關,但那個情境是重要的。
情境指的就是互動的過程。譬如他們在凌虐少女時,可能少女也不斷
地給予他們負面的刺激,加深了他們對這個遊戲的樂趣。不管是正向
也好,負向也好,他們在過程中得到很多的報酬,所以會想繼續這個
遊戲。
當一個人的行為侵犯到別人時,的確需要給予處分;但對於這樣的孩
子我們應該抱著更悲憫的心,想想怎樣在犯了這麼大的錯誤後給予彌
補,不要讓他再重蹈覆轍。
所以,我在接觸這些暴力行為的孩子時,我會給他們更多的了解、關
懷和尊重。但這過程並不容易,若孩子從未被真實關懷過,他們對於
老師或父母的誠意就會帶著懷疑,所以必須花很長的時間和他們建立
良好的信任關係。
我曾輔導過一個孩子,爸爸再婚,繼母有兩個小孩。在幾次的家庭訪
問中,他爸爸總是對我陳述這個孩子很殘暴、很變態。例如,有一天
他的泡麵被妹妹踢翻了,他就要妹妹把衣服脫下跪著,然後用煮泡麵
的熱水從她的背部燙下去;另外,他也拿刀片割弟弟的手臂,到現在
還看得到一道一道非常整齊的疤痕。
在爸爸陳述孩子暴力的過程中,我開始懷疑爸爸是否用同樣的暴力對
待這個孩子?但是爸爸都否認。直到有一天我去做訪視,爸爸不在繼
母在,她說她的孩子受到這麼大的傷害,剛開始她也很恨這個先生前
妻的孩子,但幾次看見她丈夫打這個孩子的手法,她就覺得這個孩子
也很可憐。
有一天,這個孩子從四樓跌落到樓下石棉瓦上,整個脊椎嚴重受傷。
聽他爸爸說,他是因為想要翻陽台跑出去,所以才摔傷。我問他為什
麼孩子不走門要走陽台?這位爸爸才說他因為怕孩子跑出去,就把門
反鎖了。
我們可以想像,如果不是他爸爸對他使用嚴厲的暴力,他不會就這樣
跳下去。
我去醫院看他時,沒問他是怎麼受傷的,而是問他:「是不是很害怕
、很害怕,所以才從四樓跳下來?」這時,我看到他的眼淚掉下來了
。
原本這個孩子對我非常冷漠,對他講什麼他都沈默不語,表現出一種
非常防衛的狀態,當我這樣問他的時候,我很深刻地感受到這個孩子
被了解了。他說:「我不像爸爸所形容的那樣,是個沒有感情、喜歡
去侵犯別人的敗類。」
後來,我讓這個孩子離開他的家庭,到一個基督教的機構。過程當然
不是很順利,他爸爸表面上雖說小孩最好是出去,但卻是百般刁難不
讓他走。如今,這個孩子大概二十四歲左右,也當兵回來了。
他是讓我第一個了解到的孩子,在接觸這個孩子的過程中,就像剛才
王醫師所講的,是不是有一個人能真心關懷他、真心的了解他,是改
變他暴力行為一個很重要的關鍵。
李玲惠:
我看了幾十年的作文,發現學生在歌頌母愛的偉大時,通常都是描述
在發高燒、生病的時候,媽媽守在病榻照顧他,他才感到母愛的偉大
。
如果這個孩子壯得像一頭牛,沒有生病、沒有受傷,那他是不是就感
受不到母愛的偉大呢?要不然就要等到親子共同參加類似慈濟辦的親
子營,回想起爸爸、媽媽曾經對他很好,他才動容,才流下這輩子第
一次感到父母愛他的那種眼淚,才感受到父愛、母愛的偉大。
夫妻也一樣啊!結婚前感受到愛情的存在,結婚之後,那種相互成全
、相互關懷的感覺就消失了。
我覺得這可能是中國社會的一個問題,像外國人常常擁抱,一擁抱就
說「I LOVE YOU」,講得很多,但我們連講都不講。
國中生是接受挫敗最多的關鍵期。常常孩子在家裡得不到成就,在學
校也得不到成就──國中學習型態的改變、考試的壓力,就算是常態
編班,孩子在學校若總是沒有幾科好成績,回家父母一問,接受到的
就是挑剔,就是挫敗。
有多少家庭的父母會因為孩子今天的表現比昨天好,全家慶祝一下?
常常是相互挑剔、推卸責任地說:「都是你」、「這個孩子像你」、
「你就是這個樣子」……有哪幾個父母會去和孩子懺悔說:爸爸媽媽
最近很忙,沒有好好關心你,沒有好好陪你,所以你考不好,所以你
會變成這樣,所以我要向你懺悔……
前幾天我進去兩個沒有教過的班級。我說,你們推舉三個同學來介紹
你們班,讓我認識你們這個班級好不好?我很訝異兩個班的回答很接
近。
他們說:「我們班有成績很好的,也有成績很壞的,成績不好又不壞
的沒有幾個。」一開始就講到成績了。有人說:「我們班很活潑,但
成績不怎麼好。」又扯到成績了。
我問,有沒有其他的?有人就講到:「老師都覺得我們班有點吵。」
講到行為問題。
我就說:「可是主任進入你們班的直覺是,你們很率真、真誠、樸實
。」他們才抬頭說:「對!我們班不會拐彎抹角。」
除非我去暗示他們,否則學生直接的思考模式與反應,不外乎成績、
品行的好壞。看看他們如此的成長歷程,我們很遺憾,但可能我們也
是這樣長大的。
身為父母親的人,是否當看見別人的孩子成績好,就說:「你很會生
!你的孩子真好!你的孩子都乖乖不鬧事。」那其他的都不是好孩子
、都不是好學生囉?我們的孩子似乎除了在襁褓時期被認為很可愛,
愈來愈大就愈不可愛了。
有沒有哪一個家的盆景長出一片新葉子時,爸爸媽媽會趕快把孩子找
來說:「看!我們家的植物長出新葉子了,春天來了,你看蝴蝶飛來
了!」當孩子把一隻流浪狗、流浪貓帶進來時,媽媽不都是說:「髒
死了,趕快丟出去!」很少會說:「孩子,你很有愛心,我們想辦法
來醫治。」
就學校來講,除了課本上的知識之外,有沒有哪個學校會因為校園內
某一隻狗生小狗而在朝會中作宣布?或是突然發現校園裡開了好多花
,便在週會舉行花的禮讚?這種學校恐怕很少吧!
我們校長講了一句話:「如果我們的孩子看到那些花花草草都不會珍
惜,看到漂亮的花,就啪一聲摘了它,教育就需要省思了。」
想想,沒有從內心真正去感受這麼美的事物,長大後怎麼會對這個世
間愛惜?即使是人,他也把他當作是物,玩一玩再說,甚至玩死了再
說。
在我們的教育體制裡,情意的部分、人文的部分一直是很被漠視的,
我們給孩子的教育總是缺少那種來自生命中的感動;孩子總是在被打
的時候掉眼淚,感動的淚水太少了。大人如此,孩子也是如此,這樣
長大的孩子,你說他怎麼會對物珍惜,對人感動呢?
我覺得很遺憾的是,該有的教育功能沒有發揮,反而是負面的影響力
在發揮。所以從報載記者問那幾位凌虐少女致死的青少年:「你怎麼
懂得這些方法?這些狠毒的手法從哪裡學來的?」他說:「電視、電
影學來的不稀奇,自己發明的才稀奇!」這就是不良的媒體發揮的功
能。當那位錢姓少女被害後,電視記者也訪問了她媽媽,她媽媽說:
「有啊!我講社會上的案例給她聽,白曉燕案我也都跟她講了,但她
什麼都不聽。」
媽媽認為她盡責了,把這些社會的黑暗面告訴孩子,就表示她在教孩
子了。但是媽媽沒有思考為什麼孩子只「聽」沒有「進去」?這樣的
積弊真的不是一天兩天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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