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文鶯
那天叫牠回家的口氣好像罵了牠,母親自覺她的責罵和小黑的死有關
。
「小黑死了!」
妹妹打電話來說,媽要到鎮上的巿集,小黑如往常跟著出門,直到將
過橋頭,媽才回頭堅持叫牠回家,「今天不去田裡,是要去別的地方
,那裡車多危險,你不要去!回去喔!」直到看小黑踅回,媽才放心
地走了。
返家途中,小黑被砂石車壓死了!媽媽哭說這隻狗每天陪她下田,經
常坐在田埂上東張西望,既不亂跑、破壞農作,也不跟其他的狗打架
,偏偏這一天叫它回家時好像罵了牠,她覺得她的責罵和小黑的死有
關。
當時,我和姊離家在外求學,一聽到消息,立刻把自己鎖進浴室,伏
在洗臉臺哭了起來,「為什麼我不能走出來跟姊姊抱頭痛哭一番?這
樣或許會好過一些。」直到現在,每逢傷心時刻,我習慣療傷的方式
是把自己孤立起來。
兒子車禍喪生後,她再也不願搭車出遊,她擔心失速、碰撞、想起她
那短命的兒子。
自從兒子駕車在高速公路意外喪命,她就再也不願出遊,她拒絕再坐
上巴士任其快速行駛,她擔心失速、碰撞、想起她那短命的兒子。
她不攔著媳婦另嫁,只要求一個孫兒留在身邊,只有在兒子傳承的香
火身上,她才感到一絲絲活下去的理由。
不多久,丈夫也死於車禍。守喪期間,很多人擔心她承受不了雙重打
擊,一再安慰她要節哀,除此之外,似乎愛莫能助。
結束了靈前拜飯的日子,她依然每餐在飯桌上多擺一副碗筷;丈夫生
前從事勞力工作,只有她清楚他的食量,她希望丈夫吃得飽飽的,不
要淪為餓鬼。
她終於又出門工作了,好像已經恢復正常生活,街坊鄰居見到她,話
題只在家常問候上面打轉,刻意避免碰觸她的痛處,當然也就不知道
在那逐漸傴僂的身軀裡,她究竟給自己的心打進了多少麻藥?
自小她就很少處理自己的情緒問題,她相信時間能夠減輕傷痛。
「她信任我有辦法幫她找到醫生治好她的病。那一年我隻身到大陸尋
訪名醫,回來的時候正好遇到年節假期,託了關係好不容易才買到機
位準備回來,偏偏氣候不佳機場暫時關閉,真不知道那一等要等多久
?一時不知道該去哪裡。」閩菁沒有說出當時的心境,只道是:「那
一天的漫天大雪,我記得。」
不久,母女倆踏上希望之旅。其實閩菁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
因為母親之前開刀,醫師發現癌細胞已經蔓延,早已不表樂觀,只不
過他們瞞著實情,不敢告訴她。
母親求生意志很強,沒想過病會好不了,所以想到大陸試試,閩菁就
陪著來了。
治療一段時間,她們帶著一大箱的針劑回到台灣,母親的病情沒有好
轉,也沒有惡化,多撐了一些時日,但是沒有改變母親即將步入死亡
的事實。
「幫她洗澡的時候,撫過她的背,很清楚感覺她背上許多凸起的腫瘤
,我盡力了,可是我不敢坦白告訴她:我真的沒辦法了!」母親依然
吩咐她再打聽是否有更好的醫生,閩菁所承受的壓力轉為無助,爆發
出來的是憤怒:「請我妹妹幫我媽準備洗澡要用的東西,很奇怪,那
是每次固定要用到的東西,她就是會忘記一兩樣,我實在氣得……為
什麼她不能在我媽身上多用點心,也沒幾天好活了!」
母親最後戴上氧氣罩被送回家時,似乎有話要說,可是大家擔心氧氣
拿掉,會很快斷氣,「就這樣看著她很想說話,卻不知道她後來到底
想交代什麼?我真希望那時候早一點了解臨終的處理,也早一點讓我
媽知道她不可能好起來,不要把希望全寄託在我身上。」
為了彌補對母親的歉疚,閩菁代母親布施、助印佛經、連續三年在母
親忌日做法會……,總想做些彌補,助母親脫離生死苦海。而喪母之
初,思及人生不過爾爾,閩菁也動過出家念頭在一處寺院住下來,消
沈好長一段時間,才逐漸打起精神。
度過了低潮期,自認為相當理性、務實的閩菁恢復了,她說她自小就
很少處理自己的情緒問題,母親過世那段時間,她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我戲稱「忽略」正是她獨有的生存策略,她不否認。
「就像受傷之後會留下去不了的傷疤,不過時間一拉長,那個地方就
不再感覺痛了。」她說。
對於父親的早逝總有些遺憾,我常想:如果爸爸還在世的話,我一定
要……
我一直傻傻地以為他會好,直到回家看他瘦得剩皮包骨,被媽和舅舅
扶上車去看病,我才驚覺他可能會死。我留在家裡一邊哭,一邊氣得
猛踢椅子,把外婆都給吵醒了。
爸是個討海人,一輩子都在想辦法掙錢,漁業不景氣時,他出去賣沙
拉油,從不曾在家閒著。家裡經常拿一些手工回來做,那時我才國中
,正愛玩呢!媽叫我幫忙做,我就推說要寫作業,可是每次到暑假快
結束,我會心虛得跑去多做一點,要不然註冊費不夠,爸就得去跟別
人借錢。看到他跟人家借一、兩百塊給我們湊學費,我覺得很慚愧。
他都在晚上出海,捕魚回來的時候,眼睛布滿血絲,帶著一夜沒睡的
疲倦,我真恨自己為什麼從來沒跟他說過一句:「爸,您辛苦了!」
本來身體沒什麼毛病,沒想到得的是肝癌。他病的時候,我放棄學業
跑到台北幫傭;他過世以後,我又到工廠做衣服,斷斷續續才完成學
業。
終敵不過病魔的摧殘,他走了!那一年我十六歲,每天晚上淚水伴我
入眠,但是白天仍強打起精神照樣過日子,這樣持續了一年。
因為家境貧苦,爸一直把子女的功課看作他唯一的驕傲,我是長女,
更是忘不了他曾經對我的嚴厲和從來不肯放鬆的教導。所以後來明知
他病了,卻很少打電話回家,一方面是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另一方
面也害怕接受事實。過世前幾天,總算有機會好好陪在他床邊,可惜
父女話題還是不多。
我知道他對我好,初上台北工作前夕,他和媽陪我去買皮箱、外套、
衣服和牙刷等等,其實這些在台北隨處買就有。對於從來甚少做家事
的我來說,要低聲下氣為人家倒茶、打掃,難免不適應,有天我打電
話回去說做不下去了,爸隔天就請了附近認識的一個開計程車的司機
來接我回家。
看著同學一一升學,我很自卑,有人問我「現在在哪裡?」我都無言
以對。在工廠裡,我變得不能忍受別人說笑話,我不知道為什麼別人
可以那麼快樂,而我卻要這麼痛苦。
爸臨終時交代我要好好照顧弟弟妹妹。可是面對未來,我茫然了,當
年才十六歲的我被迫在一夕之間長大,內心惶恐又無助!
弟弟因為爸走了,成績一落千丈,偶爾還藉酒澆愁;對於弟弟的消沉
喪志,我雖能感同身受,卻一點也使不上力,更糟的是我竟然不知不
覺學會爸常用的盯人方式來督促弟弟,明明不喜歡爸對我們的那種教
育方式,可是我偏學到了,結果當然是無效。
這些年來,經歷了求職不順、弟弟輟學等挫折,一度讓我心力交瘁、
不知所措,但無論如何事情總要解決,只好硬著頭皮一步一步嘗試去
化解和克服。層層的磨難讓我學會了「勇敢」,卻也造成我缺乏安全
感,經常擔心下一刻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麼,有時感覺自己好像懸在半
空中,永遠踏不到地面一樣。
對於父親的早逝我已無怨,卻總有些遺憾,我常想:如果爸爸還在世
的話,我一定要……雖明知這一切都太遲了,腦海裡卻不斷重複同樣
的問題。
(清月的父親過世已經十四年了,她本想自己寫下喪父的悲傷史,可
是眼淚不斷干擾她,後來只好在電話裡自述。)
剛開始面對丈夫不在的生活環境、迫在眼前的現實問題,內心的感受
已無暇顧及。
「婚後我才知道他患有宿疾,結婚第十年嚴重復發,氣管擴張、鈣化
、大量咳血,不得不切除左肺。右肺也不健康,經常積了很多二氧化
碳導致昏迷,一個小感冒就呼吸困難,需要住院使用氧氣。」丈夫長
年生病使得鳳娥的婚姻只維持短暫的幸福。
「那時候我經常怪他,女人結婚就指望有個依靠。他對我感到抱歉,
當然我也知道沒有人故意要生病。」鳳娥真希望當初能把握最後的日
子,多給他一些快樂。抽屜裡一卷錄音帶是丈夫生前最愛聽的相聲,
可惜當時沒有珍惜他來日不多,等到真正為他買來時,聽不到一半便
因吵到隔壁床的老伯而作罷。每當見到這卷帶子,就好像在提醒鳳娥
要「及時」。
丈夫每次住院,後來總會出院,鳳娥說,孩子們也都習慣爸爸經常病
著。直到病情惡化,醫師告訴她:「你先生轉到美國治療也沒用,他
就是要靠呼吸器才能活!」她和先生抱頭痛哭,不得不開始盤算:如
果他走了,我們母女四人怎麼辦?
面對丈夫天天呼吸困難,鳳娥曾用手把鼻子緊緊捏住,平常不容易感
覺到的呼吸突然變得很困難,原來丈夫如此受苦。特別是做了氣切插
管直到過世,前後整整四年一直是有口難言,與家人的聯繫全在紙上
。原本寫一手好字、擅於繪畫的丈夫,筆跡歪斜、生命不得自主,偏
偏他自認責任未了,不管接受任何治療從不叫苦,才教人心疼。
病情穩定在家期間,他仍得依賴氧氣筒,外出看病也必須隨身攜帶。
鳳娥揹在肩上的,不僅是維繫丈夫生命的氧氣筒,更是她生命中最最
沉重的負荷。
住進加護病房期間,最怕夜裡接到醫院的通知,她和三個女兒曾經匆
匆起身,摸黑前去準備接受壞消息,在急救延命又或者讓先生長痛不
如短痛之間做決定,熬過了一夜見到丈夫終於清醒,她才慶幸著老天
爺沒有跟她開玩笑。「你也不必每天跑兩趟啊!」加護病房每天只開
放家屬探病兩次,每次十五分鐘,鳳娥的母親曾心疼女兒在盛夏來去
奔波,而女婿又沒多大起色,一番勸說讓鳳娥更感到孤立,「連我媽
也不能體會我的心情啊!」
「他唯一的親人只有我和三個孩子,他很想活下去,不管接受多麼痛
苦的治療,都不曾掉過一滴淚,甚至怕我過於辛勞,後來都是他自己
對著鏡子抽痰,每次抽就像要把他自己的心給揪出來一樣,很痛苦。
所以我每一次一定去鼓勵他,希望他不要放棄。」
不只是鳳娥在擔心往後的日子,為了安置妻小,丈夫也做過最壞的打
算,他在想:究竟撐著領公務人員退休金,還是撫恤金的補助比較多
?長期拖累妻女教他過意不去,他曾跟妻子商議獨自到南部一處榮家
終了此生,再也不要拖累全家……死亡的逼近,讓他們一方面懷抱奇
蹟出現,一方面則被迫面對現實。
當死亡真正來臨的時候,鳳娥的眼睛乾巴巴的,出殯時也沒哭。「他
的苦難終於結束了!」她想。捨不得丈夫受苦,又豈捨得恩愛分離?
不過內心的感受已經無暇顧及,迫在眼前的是每天的生活問題。家無
恆產加上丈夫久病將積蓄花費一空,未來三個女兒龐大的教育費用…
…,守靈期間,她開始和親友商議就業管道,丈夫一週後出殯,她立
刻去找工作。
學歷不高加上一直都是家庭主婦,所能找的工作自然由不得她挑選,
剛開始面對丈夫不在的生活環境,她有很多擔心。
註:文中的閩菁、清月皆是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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