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文鶯
人類對於分離的焦慮,可以從嬰兒因母親暫時離開所產生的情緒表現
窺見一二;年齡漸長,儘管情緒控制能力較好,對於原本熟悉的人、
事、物和環境的改變仍會感到失落、傷感。台大社會系講師李開敏說
,從慈烏夜啼和在主人墳前守靈的忠狗,可以看出生物情感依附的現
象,所愛、所依賴的對象一旦失去,通常難以接受。
自比「臍帶是和父親連在一塊兒」的李開敏憶起父喪期間,她把自己
埋首工作中,直到某日夜裡醒來,神智清醒得再也無處可逃,才聽到
內心深處發出:「我怎麼可以拿自己的悲傷來工作呢?」抓住一個或
可讓自己忙碌得忘卻悲傷的事情,閩菁也曾以同樣的方式逃避著對逝
者無以撐持的思念;她只是應付不了自己的喪母,並不代表她不悲傷
。
跟人建立關係比較難,還是切斷關係較難?一位精神科醫師思忖之後
回答李開敏的問題,說:「對我來說,兩者都很難。」或許是與人建
立關係不易,在切斷關係的作法上自然也就乾脆不了,不見失戀的人
,心如脫底之桶,茫然無著。
當人處於悲傷時,可能引發行為、心理、認知、社會層面上的改變,
如哭泣、木然、呆坐、憤怒、大叫、內疚、失眠、做夢、頭痛、胸痛
、食慾不振、歇斯底里、孤單憂鬱、失去興趣、意圖自殺、不斷想念
死者、人際關係退縮、社會功能喪失等等。
李開敏說,悲傷輔導的目的是在幫助當事人檢視是否完成悲傷的任務
──接受失落的事實、經驗失落的痛苦、適應失去逝者的環境、找到
熱情重新投注新的關係。從增加當事人對於失落的現實感、表達失落
感和潛藏的情緒、協助克服環境中的種種障礙,直到當事人放下失落
、與之道別,並重新安置他們的悲傷,獲得來者可追的期待。
如孔子所言「哀而不傷」,一旦失落不再造成傷害、妨礙當事人的社
會功能,「復原」與「超越」的力量已經帶領他們走過。
接受失落的事實
悲傷,是人生的一個危機,也可能是轉機,有人因此而成長,也有人
停滯不前。彰化基督教醫院去年曾針對安寧照顧遺族舉辦「黎明團體
」遺族輔導課程,由精神科醫師帶領進行悲傷輔導,在團體中擔任觀
察員的社工員賴美合說,這個悲傷輔導團體是為了讓有相同境遇、正
在經歷悲傷的成員,透過團體互動彼此支持,認識悲傷,且體認自己
所處的悲傷階段,勇於面對與接受自己的感受和行為。
芳姨在女兒病逝之後開始服用鎮靜劑,她盼著寶貝女兒入夢來,至少
讓做媽媽的知道她到底過得好不好,結果她失望了。很多人掛念死去
親人死後的歸處,甚至求助於靈媒,希望再與逝者獲得聯繫,這是尚
未接受失落的事實。
悲傷並不會因為被忽略、抵抗而消失;接受失落的事實,不再活在緬
懷過去之中,才有可能重新建立自我。很多人艱難地經歷悲傷的愁雲
之障,人生的風景也跟著起變化,其中往往有一番覺悟。李開敏說,
一位喪偶的太太在先生死後,要負擔生計、學開車接送小孩上、下學
,有一天,她開車途中突然下起雨來,隨著窗外的滂沱大雨,想起這
條路以前曾和先生一同經過,一時悲從中來,「他再也不可能坐在駕
駛座上為我開車了」,於是她直起身子,告訴自己:從此要掌握自己
的方向盤。
經驗失落的痛苦
「我們常看到大人在數一、二、三,數到三就要正在哭泣的孩子止住
哭聲,可見我們對於眼淚的包容力是很低的。但是在傷心的時候,哭
其實蠻好的。有些人故作堅強,不願正視自己的失落,只能在別人的
哭聲中,哭他們自己。」李開敏一下子便攫住人因賦予悲傷、哭泣負
面的評價,所產生的「壓抑」,一方面肯定哭泣有助於情緒紓解,並
真正去經驗失落的痛苦。
擁有豐富帶領悲傷成長團體經驗的李開敏說,參加成長團體的成員以
女性居多,這種現象反應出女性比較能夠為自己的悲傷找尋出口;而
男性受限於社會約束,不時被要求勇敢堅強,所以在悲傷情緒的紓解
方面更值得關心。
悲傷,是正常的過程,然而這個過程若是延緩發生又或者過度,很容
易引發潛在的生、心理疾病,如消化系統疾病、心臟病、精神崩潰;
某些人無法自我調適而出現酗酒、藥癮、過度防衛。「我已經控制得
很好了,可是我每天還是需要喝一點點酒。」是讓自己稍微放輕鬆?
還是為求暫時迷醉以逃避難捱的夜深時刻?拿捏得不準都可能是消極
的逃避,衍生身心傷害。
適應失去逝者的環境
每一位親人都是我們生命中的唯一,一旦失去他們,我們必須重新學
習適應他們不存在的環境。像喪偶的先生,必須替自己和孩子們打理
家務,每換上圍裙洗衣、燒飯,便不由地回想過往由妻子代勞的日子
,哀傷無告。
賴美合說,失親者的悲傷情緒隨著生活狀況、角色功能的改變,起起
伏伏,尤其是想起與她(他)一起生活的種種情境,悲從中來。也有
少部分的人持續陷到悲傷谷底,無以自拔、無法面對生活的種種,產
生病態性的悲傷,這時便要藉助精神科醫師的治療。
為了讓失親者認清隨逝者的不存在,其所必須調整的角色,黎明團體
在一次活動中讓成員以麥克筆在一個紙盤上畫分成幾個切片,每一片
代表死者死亡之前一個月,成員在生活中的各種角色的時間分配。
「有一位太太一直以先生為生活重心,當她先生去世之後,她必須在
這個紙盤上剪下二分之一,她猶豫地手拿剪刀顫抖問我們:『一定要
剪嗎?真的要剪嗎?……』傷痛的情緒在她眼眶閃爍。」
賴美合說,當事人因配偶不存在而不得不剪掉某些角色,要承認這個
事實確實不容易,所以在調適角色功能過程中,也必須幫助當事人找
尋相關的社會資源,例如就業管道、家扶中心的照顧,以調解她的壓
力。
鳳娥的調適能力是被現實驅迫完成的,她在丈夫病中早已想過最現實
的生存問題,他過世後,她的注意力立刻放在找尋工作機會,以適應
身兼父職的角色,其中的辛酸難以道盡。
找到熱情重新投注新的關係
鳳娥當時透過榮民就業輔導會的介紹到一公家單位當工友。剛去的時
候主要是打掃公廁。「看到那一長排的廁所,從這裡到那裡、從一樓
到三樓,我就難過起來,我怎麼這麼悲哀?就是因為我先生不在了,
所以今天活到四十幾歲才要到這裡給人家打掃廁所,做著生平所做過
最卑微的工作……」鳳娥一度在角色調適上遭遇挫折,自我概念受到
嚴重打擊。
「掃廁所最容易跟人家廣結善緣,因為每個人都會來這裡,你把廁所
打掃得乾乾淨淨,人家來到這裡都會很歡喜。」「你參與慈濟就好像
一朵蓮花,打掃廁所雖然像是在污泥裡,可是蓮花出污泥而不染啊!
」丈夫曾在慈濟醫院住院,鳳娥因此認識許多志工師姊,「她們給我
很多鼓勵和協助,後來我也加入醫院志工,在安慰其他病人的時候,
覺得好像是在安慰我自己。師姊們對我說的話,解開了我的心結。」
四年多來,靠著一份微薄的薪水和丈夫的撫恤金,鳳娥的兩個女兒已
經上了大學,小女兒則在念高中,她知道自己的負擔正在減輕,對丈
夫的託負也有了交代。她很感謝在她生命最低潮時刻,周遭的人對她
的溫情包圍,讓她不至於獨飲悲傷,終日對著丈夫的遺照傷懷。
鳳娥皮夾裡一直放著一張丈夫的親筆字跡,上頭寫著「咬定青山不放
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南西北風。」不知摘
自何處,卻是鳳娥精神的憑依。
鳳娥對丈夫的愛早已昇華。如今,她不但擁有工作且是慈濟委員,投
注時間心力關懷社會人群,並於其中獲得無形的回饋,「以前只是單
純的家庭主婦,成天為先生和小孩忙碌,沒想到先生走後,我好像才
重新活過,開始展現多方面的自我。」
文/葉文鶯
一位母親失去了心愛的獨生子,她抱著兒子的屍體來見佛陀,請求助
其起死回生。
佛陀答應了她的請求,但是婦人必須向那些家裡從來沒有死過人的人
家,要來一袋白芥籽。
傷心的母親於是挨家挨戶去問,但是每一戶人家都死過人,不是死了
祖父母,就是婦人死於難產,「活著的人少,死的人多。」他們異口
同聲地說。
婦人明白生命的本質,空手而回。佛陀安慰她:「死,是一切生物都
免不了的。」她終於停止哭泣,接受獨生子去世的事實。
曾聽聞有人在至親病重垂危時,祈求神明願折己壽換得對方性命,其
情可感,卻徒勞興嘆;生命消長是自然法則,沒有例外,更遑論與之
條件交換,一切唯有「接受」而已。
文/葉文鶯
當他人正處於傷心、難過,甚至大聲哭泣時,您的反應是──垂首同
表嘆息?給予溫暖的擁抱?遞上一張面紙?真想逃離現場?說一句「
我很遺憾!」或提醒他們「要勇敢一點!」
如何安慰傷心的人?我們的安慰有用嗎?
多數人因無能表達他們對悲傷者的關心而惶惑無措。今年十一月甫成
立的慈濟醫院心蓮病房悲傷輔導讀書會成員,在討論悲傷情緒處理時
,一致肯定悲傷情緒的發抒有助其正視失落、經歷悲傷的痛苦;但是
如何給予支持呢?
「遞面紙是一個貼心的動作,但也可能讓當事人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
態,中斷情緒紓解。不如專注傾聽,不要急於回應。」
當適合開口說話的時候,我們該說些什麼呢?
有人認為,與其說些「別哭了,多傷身體!」「節哀順便。」「我很
遺憾。」等言不由衷的話,還不如坦白地說:「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
麼才好。」
只要出自「真誠」,即使沒什麼積極的作為或言語,溫馨的陪伴並非
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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