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阮義忠
出發：心懸人間疾苦
二○○○年十二月五日的清晨七點，證嚴上人從慈濟台中分會出發，開始
了一整天的「希望工程」工地行腳。
我有福分隨行做攝影紀錄，一來高興、二來緊張。因為這回我不是在遠遠
的地方觀察，而是近近地凝視。有時，這會使拍照的和被拍的人雙雙緊張
。幸好，上人的泰然自若一下子就化解了我心中的不安。
中型巴士裏的上人座椅，就在司機正後方的位置，椅子前面安裝了一張簡
便的小書桌。連車程時間都用來辦事，可見上人有多忙碌和操勞。
此刻，桌上擺了厚厚一疊的四份報紙。這顯然是上人了解世界局勢與國家
動態、民生現況的資訊來源之一。我提醒自己一定要拍好上人在看報紙的
畫面，傳達一位出家人以濟世來修行的精神。
上人和隨行的常住師父與慈濟委員們就座後，車子隨即朝豐原方向出發。
在聽完了慈濟基金會副總執行長林碧玉的簡報後，上人立即專注於報上的
塵事之中。
我按了好多張快門，最後選這張作為代表──晨光從車窗斜射進來；上人
握著佛珠的雙手提在胸口，流露出心懸人間疾苦的思緒。車窗映出的上人
倒影，彷彿把這分慈悲胸懷加倍地投射出來。
石岡國小：「超過勇！」
一向自認體能不錯的我，那天可累了！上人在日出日落之間，竟然馬不停
蹄地走訪了十一所學校，依次是：豐東國中、石岡國小、東勢國小、東勢
國中、新社國小、塗城國小、瑞城國小、桐林國小、霧峰國小、僑光國小
、旭光國中。
那天晴空萬里、赤日炎炎，烤得人眼睛睜不開、頭皮發燙。一上冷氣車，
眾人不免就打起盹來，唯獨上人始終精神奕奕，不見半點倦容。
一路上隨行做紀錄的影視志工有好幾組；為了找構圖，大家在工地上鑽來
鑽去。上人每隔一會兒就要說一遍：「小心、小心，要注意安全！」尤其
是在拉起警戒線的地基駁坎邊，上人的眼睛更是緊盯著攝影志工後退的腳
步。
前不久我來石岡國小時，正在進行地基的回填夯實，而目前已在綁紮一樓
的鋼筋，為日後的鋼骨結構做準備了。
下車後，上人逕自快步走向一處施工場所，仔細端詳那一排排粗壯的鋼筋
；看著看著，不禁欣慰地握住其中的一根，說：「超過勇囉！」
上回我來，幾位排灣族的朋友還在這裏做工，他們的模樣和名字我都還記
得。那些家住台東縣達仁鄉的原住民朋友和許多來自全省各地的工人，都
握過這些鋼筋，我相信他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曾經發出像上人一樣的讚歎：
「超過勇！」
以前當上人說，要蓋就要蓋千年不倒的學校時，大家還以為聽錯了；現在
，人人都信心滿滿。連我都親身見到，這些工人拍著胸脯保證：「再大的
地震也不怕！」
新社國小：更遠的目標
這是我第二次造訪新社國小，對眼前的景像簡直無法置信！整座新學校的
結構體已全部竣工。正在進行的是外牆的洗石子工程，以及教室內部牆面
粉刷和磨石地板的細部工作；有一間教室甚至連燈都裝好了，只差黑板沒
裝上、課桌椅沒擺進來而已。
半年多前才動土興建的新社國小，是由尹衍樑的潤泰營造公司出資一億一
千多萬元，同時包辦規畫和興建的。看到行政大樓那個斗笠造形的屋頂時
，每個慈濟人都壓抑不住滿心的歡喜。一年多來，大家為孩子的教育日夜
掛著心，為重建經費辛苦募著款；眼見福報現形，怎能叫人不感恩呢！
毫無疑問地，這將是「希望工程」第一座啟用的學校。這所學校不僅蓋得
快，還蓋得真好！我逆著光朝磨石子地面看去，見不著絲毫波紋；這是打
磨到像鏡面般才會有的平整。而牆面和梁柱的線條，該垂直或該水平，也
一點不含糊。
已經過了五十歲的我，一時之間竟然好希望自己是新社國小的學生，巴不
得趕快來這裏上課！我回過神來看看周遭的慈濟人，發現個個表情看來都
和我差不多，有幾位師姊眼睛裏還泛著淚光。
儘管大家都沉醉在欣喜之中，我注意到上人卻在頻頻點頭讚許之餘，也不
忘仔細檢查細部做工。在一面洗石子牆上，上人用掌心來回地擦拭著，然
後說：「石子太粗，石粒間隔太疏！」
我知道上人並不是挑剔，而是永遠給自己訂一個更嚴的標準、更遠的目標
。
幾個禮拜之後，我又有緣隨上人作跨世紀的歲末祝福行腳全省，在新世紀
的第三天於慈濟台中分會，聽到新社國小黃世忠校長對希望工程各校長心
得報告：「潤泰營造的施工態度與品質真是沒話說。上人走後，那些做好
的洗石子牆面全部敲掉重做……」
真不愧是慈濟人呀！
瑞城國小：希望的護持者
九月底才動工的瑞城國小，目前正在進行地基工程。工地上堆的作料不多
，因此看起來滿清爽。上人本來預訂在此停留的時間較短，可是臨走前卻
被一群特地趕來的小學生給留住了。
上人看到來歡迎的小孩，開口第一句話總是：「你們不是應該在上課嗎？
」五年七班的這群學生齊聲回答：「這節是課外活動！」
我的感覺是：每回上人碰到小孩，整個人就會輕鬆起來，臉上的表情也跟
著柔和許多。慈祥地摸摸每位學生的頭之後，上人踏上巴士，準備往下個
學校出發。
這時，孩子們突然唱起歌來。已在車門口的上人留步回首，依依不捨、深
情地望著學生們，似乎是想等聽完歌再走。
歌聲揚起幾個小節後，上人情不自禁地和著節奏打起了拍子。孩子們的歌
聲更響亮、笑容更燦爛了；十幾雙小手隨著上人用力地打拍子。這麼動人
的事情發生在眼前，身為拍照見證者的我，怎能不讓這分情溫溫熱熱地留
住，繼續傳給更多人？
當下我就決定採取這樣的構圖──把自己縮小到跟這些孩子們一般高。從
這個角度看去，台灣未來的主人翁是這麼地快樂且充滿著希望。而上人，
不就是這分希望的護持者嗎！
桐林國小：大愛相傳
桐林國小的工程因為鋼骨缺貨而停了幾天，由於未施工，工地上較無安全
顧慮，上人和隨行的師兄師姊顯得特別從容，在已建好框架的教室之間走
來走去。這些尚未完成的教室，就像一幅幅線畫一般，任憑大家的想像力
去著色。
我曾在九月一日、這學期新生入學的第一天來到這裏，隨著十二位小小孩
度過他們這輩子的第一個大日子；而那天的經歷，也是我自己有生以來特
別難忘的。
梁珪萍校長對教育的熱誠與理念深深地感動了我，她在開學前打了三天電
話，央求每位新生的家長，一定要在上學的第一天來陪小朋友。上課時，
這些家長們就排排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
桐林是所迷你鄉村小學，一個年級只有一班，每班學生才十來位，全校學
生加起來，一共是一百零四位。開學典禮中，二年級到六年級的同學各表
演一個節目，來歡迎新入學的小朋友。節目有合唱、背誦唐詩、小提琴獨
奏、直笛合奏……，真是既溫馨又有教育作用的安排。
早堂課後，梁校長請學生家長集合在會議室座談；一席話聽下來，令人為
之動容。她講了很多，苦口婆心地規勸家長們，要少開電視、多花點時間
陪小孩做功課；不要讓小孩被電視帶大，而是要用愛和關懷陪著孩子成長
。
校方並不知道上人來訪，因此無人相迎。工地圍牆外的簡易教室，隱約地
傳來琅琅的誦書聲；在離去前，上人頻頻望向孩子聲音傳來的方向。
這時從我的鏡頭看去，上人戴的斗笠和半空中圓形的屋頂骨架，除了在幾
何造形上相映成趣，也顯露了具啟發性的象徵意義，彷彿告訴我：慈濟的
大愛精神將伴隨重建學校的師生們，世世代代地傳下去。
旭光國中：甘願做歡喜受
旭光國中是此行的最後一站。抵達時，西射的斜陽打得人睜不開眼睛。慈
濟營建處派駐工地的志工謝雷諾師兄，戴著黑黑的墨鏡以防日曬；鏡片上
映出的日頭，彷彿成了他煚煚的雙目。
九二一地震後，擁有美國營造工程師執照的謝師兄，立刻結束在美事業回
台投入慈濟賑災行伍，負責南投大愛一村組合屋的興建。隨後，又從頭至
尾參與「希望工程」的審圖作業，隨著上人在花蓮、台北、台中、南投之
間來回奔波，參加每一場審查會議。現在他負責的是：埔里線十三所重建
學校的工程監督。
謝師兄的精幹曾留給我深刻印象。前些日子有機會和他相處一整天，看他
片刻不閒地跑了大成國中、埔里國小、埔里國中、福龜國小、北山國小、
北港國小、東光國小、僑光國中等八處工地。看到他和各工地主任、建築
師及工人們討論大小事宜的嚴格把關態度，真是讓人對「希望工程」的品
管大大放心。
上人巡視每處工地的時間雖不長，卻很精準地掌握了各工地的狀況。此時
謝師兄正扼要地向上人說明現階段的工程進度，而林碧玉副總則正向新亞
營造的工地主任賴伯強握手道謝並加油打氣。
這幕畫面顯示了慈濟人的超級效率。這個大家庭的每個人隨時隨地都在發
揮最強的願力、最大的心力、最多的勞力來實踐上人的開示：甘願做、歡
喜受。
回程：林副總的笑容
回程的車上，我在後座本想閉目養神片刻，卻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林
副總坐在過道的台階上和上人聊天。我雖然不知道話題內容，也看不到上
人的表情，但從林副總一派輕鬆的笑靨看來，上人也是很開心的。
這回我對林副總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我發現每到一處工地，她就會立刻換
上安全帽下到工地的第一線上：不是跳進深深的地基下，就是在比人高的
地梁鋼筋網裏、焊接中的鋼骨林中、或是土方堆及駁坎邊急急穿走，分秒
必爭地和工地主任們交換意見，解決困難。
在車上，我和林副總聊了一會。當我提到對桐林國小的好印象時，她說：
「這所學校有個好傳統，每位畢業生都會在校長及老師的陪伴下，於學校
夜宿一晚；這樣，孩子一輩子都會懷念這一天，不管他們長多大，都會永
遠記得學校、念及故鄉。這真是特別的畢業典禮啊！」
我原以為對「希望工程」的許多學校已有相當程度的了解，沒想到桐林國
小以過夜當畢業禮的美事，我竟然一無所悉。由此可見林副總對所有的學
校，了解之深、用心之切！
慈濟：台灣的奇蹟
回到台中分會後，隨師的慈濟人紛紛歇息。然而上人可沒閒著，立刻又會
見專程由宜蘭趕來的名建築師黃建興。
上人見面的第一句話是：「怎麼沒在工地看到黃先生呀？」
最近屢屢得獎的我的這位宜蘭同鄉，在上人面前竟然像個靦腆的少年：「
我搭的火車誤點，趕到台中後轉乘小車子；每到一所學校，都說上人才離
開，趕來趕去都撲了空。我追不上上人呀！」
黃建興是慈濟「希望工程」援建的五十五所學校中，規畫設計最多所的建
築師；一個人負責大里國中及瑞城、桐林、東光、至誠、福龜等五所國小
。他除了派有兩位代表長駐工地監督外，每週三也固定來巡視此六處工地
。和其他「希望工程」的設計師一樣，他不但視參與這項龐大計畫為難得
的福分；也視其為創作生涯的里程碑。
黃建興把一塊洗石子牆面樣本呈給上人看。上人非常仔細地檢視，因為這
一面小小的石材和成色，即將決定六所學校的外貌。那時我突然體會到：
上人所做的每一項指示，那怕是再小的事，都會造成令人難以想像的大影
響。
慈濟的全球會員有四百多萬人，對台灣、大陸、以至於全世界的貢獻，超
乎一般人的想像。慈濟是台灣的奇蹟，而這個奇蹟正是眼前這位貌似平凡
的比丘尼，三十多年來領導眾多弟子和善心人士，歷經千辛萬苦所締造的
。
慈濟也是台灣的希望，從不涉及政治議題的證嚴上人在慈善、醫療、教育
、文化這四大志業的深耕努力已見成效。二十世紀播下的種子，將在二十
一世紀發芽、長枝、開花、結果，而至成林。對於能見證這股自發於民間
的大愛力量，我無比地惜福。
由於要趕回台北工作，我這一天的攝影不得不告一段落。而上人在晚上還
要主持一個長長的審圖會議，因為慈濟剛剛又援建了三所學校──竹山鎮
的中州國小、草屯鎮的炎峰國小和埔里鎮的桃源國小。
九二一地震後，我一直在災區的學校拍照。愈拍慈濟援建的學校愈多，從
最早的二十三所增加到現在的五十五所，彷彿讓我永遠都走不完、拍不完
。到目前為止，就剩這三所我還沒去。
在回程的火車上，一想到又可以認識更多可愛的小朋友和可敬的老師、校
長，我就喜不自勝地打開記事本，開始安排下次行走「希望工程」的日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