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向弘法的勇者
◎撰文‧姚白芳 攝影‧蕭耀華
鑑真大師一生行誼,完全以「利他」為出發,全始全終,無愧師友之德,
以十餘年光陰完成一代人的事,和那個時代託付於他的使命。
二○○二年接到《經典雜誌》邀稿撰寫鑑真大師;很慚愧,那時我對大師是一無所知。但在授命之後,我查閱資料,從真人元開(淡海三船)著的《唐大和上東征傳》、到《唐代文化對日本文化的影響》、需要拿著數倍放大鏡看的《唐代交通圖考》,還有梁思成詳細論述《營造法式》的《中國建築史》;最後連《古今和歌集》及有日本詩經之稱的《萬葉集》,和已出版各種有關鑑真故事……當然包括了日本文學家井上靖的《天平之甍》及日本當代大畫家東山魁夷的《通往唐招提寺之路》。
在讀閱了十數種資料後,又深深感覺到沒有到現場探勘的真實感,於是在大女兒的護陪下,一同到大陸作兩個星期的探訪行程。
四上蜀崗,憑式大和尚
首站到北京拜訪「鑑真和尚紀念堂」的設計人——梁思成教授的學生、當時北京大學考古系主任宿白教授。
宿白教授回憶他的老師梁思成曾提及一件往事:二次大戰盟軍開始轟炸日本時,梁思成曾向美軍聯絡處陳情,請他們千萬不要去炸日本古代文物保存最多的京都及奈良。戰後日本很多地方成了廢墟,但京都及奈良卻幸運避過戰火,鑑真大師在天平時代手創的唐招提寺,才能屹立至今,成為全人類共有的世界文化遺產。
訪問宿白教授後,搭機到上海,再轉小汽車到揚州。途中在鎮江必須跨越長江天塹,於是搭乘人車可同載的渡輪……抵達揚州時早已是暮色四合,萬家燈火。
揚州是我第四次來,但這次帶著更虔敬的心,四上蜀崗,拜謁「鑑真和尚紀念堂」及素有「淮東第一觀」的大明寺。
蜀崗上也有紀念歐陽修的平山堂;但我這次來,緬懷的不只是歐陽修、蘇東坡,憑式的更是唐朝的鑑真大師。「鑑真和尚紀念堂」用的藍圖,就是大師經歷六次驚濤惡波、萬重險阻抵達日本之後,親自建造的奈良唐招提寺。
鑑真大師誕生於公元六八八年的揚州,此時唐朝國勢強盛,聲威大震,遠被遐荒,真如王維詩中所說:「萬國衣冠拜冕旒。」從日本來華的留學生中,有很多是為求佛法而來的學問僧。
榮叡和普照,就是日本派遣第九次遣唐使之中的留學僧,他們來華最大的使命,是邀請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回日本,弘揚佛法及傳佛家戒律。在他們抵達唐土第十年後,終於在大明寺見到了那時戒臘已逾三十年,譽滿天下、海內崇仰的鑑真大師。
榮叡和普照請法的殷切、求道的懇摯最後感動了鑑真大師。時大師年已五十五歲,他為了佛法興隆,慨然承允東渡。但東渡扶桑,滄海淼漫,實百人去而無一人回,他身旁的弟子先是驚嚇,無人敢應聲隨行。
鑑真大師堅決說:「昔日大士為求半偈而捨全身;今為傳法東向,雖遠涉重波,又何惜生命?汝等不去,我半百老人,獨自去矣!」這時他的弟子祥彥愍念師父艱難,毅然道曰:「師父既捨身為弘法故,祥彥豈能捨師而獨生?彥願隨師去,永無翻悔。」大眾看祥彥如此勇敢,於是有二十一人發心同師父東去弘法。
二次探訪,尋大師履跡
在揚州住了四天,我們母女搭乘大型公路車回到上海,再轉搭中型巴士去寧波。現在寧波的阿育王寺香火鼎盛,當年卻是鑑真師徒造舟東渡,落海漂流獲救後,暫時借住的寺廟。參拜阿育王寺後,我們住宿於寧波市區,在打聽清楚巴士時間表後,擠上了沒有座位的破舊小巴士往天台縣。
沿途景色略像陽明山,大約個把鐘頭後抵達。本來我的膝蓋就因受傷略退化,經過數天旅程之後,在天台縣遠遠的遙見國清寺山門,但卻因雙腳腫脹,腿力不支,無法走完數華里的山門步道,只能興嘆而返。
第一次的探勘沒有走完全程,第二年秋天(二○○三年)我和攝影記者蕭耀華再正式拍攝原先踏勘過,鑑真師徒走過的履跡。十月一日,揚州大明寺紀念鑑真東渡一千兩百五十周年,會場緇素二眾雲集,我更乘機邀約了研究鑑真大師的學者專家撰稿,於是有「經典」《鑑真大和上》專刊之結集。
鑑真六次東渡、五次失敗歷經近十餘年,這中間挫折無數。尤其後來榮叡這位,於大師法中如子,於緣為徒,於情為知己的喪亡,給大師最沈重的一擊!接著普照再和年邁的鑑真生離;最初發願隨師弘法的祥彥,也病逝舟上……
生離死別的慟哭,加上多年勞瘁奔波,鑑真在六十三歲時竟失明,成為一位盲僧。但他堅忍的毅力、百折不回的勇氣,最後在他六十六歲那年,第六次東渡終於成功,登上日本東瀛土地,傳法弘律,親自教化十年。
唐招提寺,如凝止一闋大唐樂章
綜觀大師一生行誼,完全以利他為出發。在物質上他盡傾所有,毫不保留的將徒眾的供養打造船艦,置辦所需。而榮叡與普照則代表日本國嚶鳴求友,大師對他們的請託亦是全始全終,無愧師友之德。他以十餘年光陰完成一代人的事,和那個時代託付於他的使命。
隨鑑真大師東渡日本的僧團和匠作,本身就是個全方位的藝術團隊。而東渡所需的日用品包括豆腐、味噌、黑糖、胡椒、香料……都是大師帶給市井民眾的禮物。大師先前在揚州設悲田院的經驗,和他修學有成的醫方明,更澤及東瀛百姓,數百年之後尚有《鑑上人秘方》留傳。
鑑真大師無私的愛,深植在日本人的心田,早就超越了狹隘的民族觀念。他是唯一讓日本人跪拜的中國人,他們跪拜的不只是宗教上的情感,更多的是文化的啟迪、文明的培育。如果說玄奘是最偉大的留學生,那麼鑑真就是最勇敢的教育家:無怪乎魯迅要讚美他是「民族的脊梁」。大師留下來的,何止是天平之甍的金堂脊梁!
對日本來說,鑑真大師在文化上的意義不下於宗教上的意義,被尊稱為中日文化交流之父。現在仍屹立在奈良的唐招提寺,與其說它是一座佛寺,還不如說它是一闋凝止的大唐樂章、一群勇者的實錄傳奇、一首盲聖一生的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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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年在「經典」《鑑真大和上》專刊即將成稿之際,我因數年來誤用類固醇眼藥膏,眼睛竟生白翳,只數尺之外不能見物;彼時尚未就醫,心中惶挫驚恐,無以名狀,以為自己有失明之虞,那時才深深體會盲者的痛苦驚怖與不便,更加欽敬鑑真大師當年的大無畏布施。
流傳千年,在唐招提寺的大師乾漆夾紵塑像,感動了日本著名詩人松尾芭蕉,他寫道:「御像在前,惶恐拜之,愿以新綠,拂去目中陰霾。」後來我開了白內障手術,不能親去奈良瞻仰,在照片上但見大師闔目抿唇,微皺眉頭,臉上表情顯得端凝慈愍,眼皮上映著光暈,彷彿微微泛著淚水;已隔千年,深切的悲心依舊示現在他的面龐。雖然我看的只是一張法照,但也感動我潸然淚下。
最後謹誌一首,供養鑑真大師:
春深新綠淚眼中,
今朝後學仰慕崇。
不畏風濤惡浪湧,
盲僧遺澤遍海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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