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曼如  20歲，大學生

童年時一場火災，在臉頰和手臂留下疤痕，
「我自己看了九年，早習慣囉。」她調皮笑說，
「我不介意，反倒是別人不自在。」
美醜有一定標準嗎？世間的眼光能影響你多少？
對別人的關心安慰，最初她感覺虛情假意，現在則相信那些或許是真心話，
「就算不是，但我可以決定如何看待自己。」

炙熱夏天，女孩顏曼如身著短袖Ｔ恤，不介意露出臉頰、雙掌及肘、臂的皺疤。九年前中秋深夜，電線走火的烈燄重吻了她，也無情帶走了哥哥；那年她是十一歲的小六生，在加護病房掙扎三個月才擺脫險境。

全身逾百分之六十面積的深度燒傷，在治療過程中為了保命，讓曼如雙腿從膝下齊截，再也無法感知雙足踏地的實在。

帶著滿身傷疤、提著小腿義肢，她國中時獲頒總統教育獎，也領過兩次陽光基金會獎學金，更在北一女中畢業後進入大學；青春的歲月，性格依舊陽光，然短Ｔ下無法搭配流行短褲，多少是二十年華女孩的遺憾。回首這九年光陰，雖然失去了雙腳，卻步步都有她戮力前行的足跡。

有一天會準備好

若不仔細端詳，曼如雙頰上的大片傷疤，算是癒合得相對完美，甚至看上去比許多女孩都漂亮；只是旁人若與她四目相接，難免仍有些不知所措，擔心眼神的好奇游移會傷了她的心。

「我自己看了九年，早習慣囉。」她調皮笑說，「我不介意，反倒是別人不自在啊。」或許曼如並不知道，一個人愈是這樣坦然接受自己，就愈會令人忽略了那些傷疤。

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了，前後好像清創三次、植皮了五次、截肢一次、縮疤二次、氣管雷射三次等，少說也做過十多次大小手術了；她只確切知道，自己背部、腹部、大腿、頭頂等處的健康皮膚，都曾被劃下拿去植覆傷口。較嚴重的整片左臉頰，醫師曾將增生的凹凸傷疤給削去，然後再掀切頸部肌膚做植皮覆蓋。

開朗的曼如坦言，她很不喜歡夏天，但並非短袖會讓她暴露出大面積身體傷疤，而是因為燒傷的臉頰皮膚已失去排汗功能，豆大汗珠經常從額頭往雙耳邊滑下，「瀏海會溼成一根根，然後髮型很容易塌扁，很討厭。」她撥撥額前的瀏海說。

受傷前她經常游泳，意外發生後，雙腳穿上了義肢的她不想麻煩人，這九年來不曾再下過水。她也有副好歌喉，但吸入性灼傷影響了她的肺，每兩、三年仍得做一次手術，如今飽吸一口氣也唱不長音。

穿戴著義肢小腿，連接處易因磨擦而有傷口，於是她活動量也跟著減少了；趁著暑假，跟同學來到溪邊，囿於義肢材質不適合下水，她坐在溪畔岩石上，望著同學開心玩耍。

「腳踩進水裏，是什麼樣的感覺？」她忍不住問同學；「就像你的手放進水裏的感覺。」同學的善解反應，多少安慰了她些許遺憾。

事實上，曼如已在內心演練過好多遍，當她哪天決定進入泳池時，將如何在穿脫義肢、走向池邊、滾進水中等過程之間拿捏好順序；而她也真心想找個機會安排實現。

燒燙傷者的疤痕，直接被標記在外，尤其臉龐、脖子與雙掌最難遮掩，因此這分無處可藏的傷痛，也就跟著暴露在陽光下受眾人眼光檢視；曼如曾走過、也依舊走在這條路上。

二○○九年，就讀國中二年級的顏曼如，以浴火重生的積極人生觀與優異學習表現，受提名並獲選總統教育獎。（相片提供／顏曼如）

被膚淺之美綁架

今年五十歲的美國影星珊卓布拉克（Sandra Bullock），日前被時人（People）雜誌評選為二○一五年「全世界最美女人」，但她公開婉拒這項「殊榮」。她深知現代人崇尚青春、迷戀年輕、歌頌外貌，她希望自己的孩子長大後能有正確的價值觀，而非受時下世人所重視的膚淺之美所綁架。

珊卓提及，老母親臉龐的皺紋、摰愛者手掌的繭、孩子跌倒的傷疤等，她認為都是能溫暖並感動人心的生命之美。曼如在閱讀到文中「傷疤」這兩字時，特別有種切身的觸動與感受，尤其對顏面損傷者更是如此。

由此延伸來看，被燒傷的疤痕，就不再值得美的光環了嗎？那復健過程的勇氣與努力呢？不是另一種挺動人的美嗎？

曼如欣賞也同意珊卓對美的觀點，因為她同樣不希望這個社會告訴她，這樣叫做美或那個不美，她認為那反而是一種價值暴力；「美麗，不該有更多的方式與呈現嗎？」

不久前，曼如在網路新聞上讀到了一則標題：「即使腿粗、胸小，卻依舊可以穿得很時尚。」她不以為然，這句話看似褒實為貶；「這些標準是怎麼定義的？我們又憑什麼做評價？」

她其實也能理解，多數人理所當然、率性地評價美醜觀念時，往往是不自覺地隨口說說罷了，但一些歧視性或傷害性用語，也可能久而久之形塑成一種普遍觀念，甚至反過來會讓許多人認為：胸小、腿粗，就是不美好了。她同意女孩子為了健康而減重，但不希望清瘦成為一種美的標準，或被社會莫名觀點所左右。

對時下太過趨向以外貌做唯一美醜判斷的觀念，她往往較一般人有更多的切身敏感與反思自覺。不可否認，多數人的確通過媒體大肆宣揚的主觀美醜，再未經思索地接收並內化為價值觀，不知不覺間成為美的暴力加害者，同時也讓自己成了受害者。

曼如不是沒想過未來找工作或面試時可能遇到的現實挑戰；她也知道與人初識的第一印象，與外型不無相關，許多主管可能因重視外貌而輕乎了功能。

例如，或許顏面損傷的人，在功能表現、體態行儀與熱忱專業上，一樣能勝任空服員及模特兒的工作，但他們根本就沒法得到這工作機會。

臺灣的「臉部平權」，是致力於燒燙傷者服務的陽光社會福利基金會，長年來一直響應並對眾推動的一個觀念、議題及權利；所謂的顏損並非只因燒燙傷而致，有的人因血管瘤或血管畸形，而在臉上形成色塊印記或嘴角下垂等。儘管有人寬慰說那是胎記，也有人浪漫地說是天使的吻痕，但若從小就因此被歧視或被戲謔地取了充滿惡意的綽號，那就可能成了一生揮之不去的創傷與自卑。

曼如認為，人們如何看待顏面損傷或身體疤痕，正反映了他們內心的意識與觀念；八仙水上樂園塵爆意外後，臉部平權議題被許多人所提起並重視，或許藉此機會能讓更多人關注這個觀念，甚至調整和改變想法。

考上大學不久，顏曼如（右一）回到媽媽位於臺東長濱的老家，和親友們穿上阿美族傳統服飾合影。（相片提供／顏曼如）

  最有力的雙足

等電梯時，一位小孩望著曼如，然後轉身跟媽媽說：「她怎麼了？好可怕！」媽媽趕緊摀住孩子的嘴，然後藉機教育：「不可以亂玩火喔，要乖乖聽媽媽的話！」其實曼如的傷疤，既不是亂玩火、更非不聽話造成的……

二○○六年中秋夜，彷彿是曼如人生的分水嶺。若與人聊起自己，免不了會提及意外前、意外後。

意外前，她喜愛游泳與唱歌，也打網球並參加朗誦；意外後，家人很保護她，即便住家附近的公園，都不允許她進去。

住院治療時，畢竟還年幼，也不懂擔心雙腳失去功能；等到快出院時，她才驚覺，想喝個水，還得按鈴麻煩人；想上個廁所，即使距離再近也走不過去……她開始知道，未來人生將面臨許多挑戰。儘管家旁就有公車站牌，但她一直到就讀高一時，都不知公車會駛往哪些地方，因為若非爸爸開車接送上下課，就是讓她搭計程車。

如今，曼如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也熟悉義肢使用，搭著公車或捷運單獨自在出入，也擔任學校人文采風社團幹部，常有機會到處趴趴走，比時下許多宅男、宅女都還積極活躍。

燒燙傷後的復健過程，以及未來的人生路並不好走，所幸每階段身旁都有支持與陪伴。意外發生在深夜，天亮後慈濟志工便趕往醫院慰訪關懷；知道曼如父母的憂心，志工每天為他們準備熱食、養生茶，並在曼如轉院後繼續由板橋區、中山區志工接力關懷，並動員四十位志工協助清理災後的焦點現場。

「焦黑、炭化了的木板隔間；燒毀、殘敗的家具；淋溼後，沈重的床墊、變形的鋁窗、爆裂後的磁磚、玻璃碎片等，總共清運出整整兩大車……」九年前的一段記載，詳述了當時場景，也不難想像曼如遇到的狀況多麼危險。

國中時，有「小天使」同學，幫忙她打便當、搬輪椅，讓她在學校成了「另類風雲人物」，許多人因此認識了她；之後她有了好朋友，一路陪著她走到現在。

如今曼如的樂觀與正向，更是她最有力的雙腿與力量。

顏曼如調適身心，自在地接受自己雙臂及臉頰傷疤，也希望更多人關注臉部平權觀念，讓每個人的美有更自在的姿態。

  各自展現精彩

這九年來，曼如的心也跟著傷疤在變化；又或是說，傷疤讓她加速成熟。

當年出院返家，鄰居難免看著她驚呼：「怎麼受傷的？」「被火燒到嗎？」「沒關係，還是很美很清秀啦！」

鄰人的詢問或許只是好意關懷和安慰，只是對年紀還小的曼如來說，難免覺得有點虛情假意。如今她的想法已與當年迥異，「我開始覺得，那些或許是真心話……」她補充強調，「就算人家不是真心話，但我一樣可以這麼看待自己。」因為她毋需由旁人來為自己下定義；如何看待自己，才是更重要的事。

其實這句話，更適用於所有人。終究，個人的美，就各自去定義，而各人的生活，亦各自展現精彩。曼如加油，大家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