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出路的探索與叩問——陳玉敏
◎陳玉敏
〈淘金閱讀人〉
從人到非人,到自然界的一花一草,我們能否看到人類與無數生命與非生命,命運共同體的依存?
生命不可能也無法「單獨存在」;閱讀,是對生命出路的探索與叩問,可以讓你「跨界」與「越獄」。
陳玉敏 臺灣動物社會研究會副執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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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是個對生命、受苦處境異常敏感的人,看見生命受苦,總無法要自己別過頭不去看。
六歲的時候,母親把我放在家裏的魚攤上,要我「看著!假如看到有人偷我們家的魚,就要大喊『小偷』!」那年,我與一位偷魚的老先生四眼相對,年幼的我讀到他驚慌的眼神,不知道為何沒有喊出聲,而是趕緊把臉轉過去……從此,我開始了對複雜生命的探索與閱讀。
猶如悉達多太子的出宮、進城,驚訝、不解、困惑地看著世間種種真實的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加上成長背景,讓我接觸許多艱困社會底層的人物,因此從國中開始,大量並渴求閱讀,成了我苦澀歲月的出路與對生命叩問、探索的路徑。
高中時期,最大量閱讀的是各類哲學、心理、佛法、藝文、詩詞、戲劇與性靈成長書籍。那個恆久的大哉問——「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要去哪裏」、「存在有何意義」,引領著我的探尋與閱讀。
猶記得高一讀完《弘一大師傳》時的震撼,閱讀過程裏,每每感到汗毛直豎、內心迴盪不已。
一個集所有藝術成就於一身的才子,決定出家時處理俗世事務的毅然與淡然,其中對妻、子的捨離,眼眉下的「情」,一如西湖畔的楊柳依依,看似輕盈無比,卻又重得那樣令人屏息。
「無情」、「絕情」與「覺有情」,在那個仍懵懂不經事的年少時期,猶如一首偈,等待歲月的領受與參悟。
千年之旅——與哪吒、老子對飲
年少總想掙脫一切枷鎖的敏感心靈,在讀到古籍《老子.十三章》所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時,更有穿梭古今、與老子對飲之感——「啊!兩千五百多年前,老子對著兩千五百多年後的我,發出這樣的喟嘆啊!」
背負著原生家庭的種種限制與枷鎖,青年時期的我總鬱鬱寡歡,世界對我而言猶如一座大監獄;無法融入人群的我,無時無刻不在思考著如何「越獄」?
有一年,讀到奚淞的小說《封神榜裏的哪吒》,奚淞用那清澈絕美的文字,描述了家喻戶曉的神話人物——三太子哪吒的出生、成長、懵懂闖禍後,毫無畏懼的「剔骨還父、削肉還母」,承擔起不小心打死龍王三太子的罪責,不讓禍延生育的父母。
「師父,我的出生是一種找尋不出原因來的錯誤……」
「師父,我終於得到自由了,自由到想哭泣的地步。有時我隨風流轉,又有時像無所不在,彷彿一個過分睡眠之後伸一個長長的懶腰,就如灰煙一樣散了。」
「我終於用血償還了我短短人間一些所有虧欠的。我得到最終的自由,我可以俯臨人世。沒有時間、空間的世界於是變成平面的圖畫,無一處不和諧。我應該快樂,可是師父,就如你聽見的,我還是在哭,忍不住的眼淚使我還想加入到世間的不完美裏去,而且,在眼淚裏,我看見波光粼粼的河,就像是在那個五月的下午……」
那個因對文字閱讀深刻共感而痛哭不已的我,在閱讀裏找到了「人生而有限」與渴望被認可、尋求自我價值的存在大疑。慢慢的,我從「自己的出生是一場錯誤」的鬱悒認知,持續不斷走入自我探索的花園,走入榮格的《英雄之旅:個體化原則概論》,持續進行一場「個體化」的心靈運動,再進入探索人類深藏集體潛意識的《紅書》裏。
許多心理與哲學書籍影響我至深,或可說是為我的生命與人格塑形,埃里希.佛洛姆(Erich Fromm)的《逃避自由:透視現代人最深的孤獨與恐懼》是其中一本。如同老子的喟嘆與哪吒的脆弱哭泣,我慢慢融通,那個在菩提樹下看見晨曦升起,了悟一個再簡單不過道理的悉達多,所要提醒人們的所謂「我」、「我執」、「我所有」,正是一切恐懼的根源,而因著這樣的恐懼,人們根本逃避真正的「大自由」。所有因為恐懼、不安而不斷向外攀緣或抓取的東西,最後成了我們的主人,將我們奴役!
看見「他者」:從「人」到「非人」
一九九五年我受邀編輯一本被西方喻為「動物保護聖經」的書籍《動物解放》。在編輯、閱讀該書的歷程裏,我經歷極大的震撼、悲傷與憤怒。書裏的文字,引領我走入一個不曾思考、看見,陌生卻又真實、殘酷不已的世界!
在那本書中,我看到一個以「人類中心」思維出發,對「非人類動物」造成大規模傷害的世界;看到一個被人們框以各種名義,進行無數非必要痛苦實驗的「實驗動物」議題,更震撼在為滿足人類口腹之欲、甚至已是貪婪無度、過度攝取的肉食需求裏,數以億計的「經濟動物」,如何遭遇慘絕人寰的不人道對待。
在該書第二章「殘暴的動物實驗」裏,描述了一段人類的「偉大」研究——兩位知名科學家花了十幾年時間,不斷以猴子進行「社會孤立」的效應研究。他們做了各式各樣的科學實驗,比如把猴子從出生就關在光禿禿的密室鐵籠中,完全被剝奪幼猴跟母親的關係;密室中的猴子不得和任何動物接觸——包括人類與非人類。早期嚴重而持久的孤立,使這些動物的主要社會反應淪為恐懼。
科學家還變本加厲加入自己認為的「絕妙創意」——讓小猴子跟「布」做的猴子媽媽產生感情,但「布媽媽」會瞬間變為厲鬼,以此讓小猴子受挫而產生沮喪。
第一個布媽媽在人為設定的時刻或操縱下會吹出高壓空氣,力道之強,會把小猴子的皮都吹掉。人們觀察小猴子的反應,記錄道:牠只是把媽媽抱得愈來愈緊……然後科學家得出猴子沒有因此產生精神病的後果。
於是科學家們不死心的,又製造出另一個厲鬼布媽媽,會把小猴子抓起來強烈搖晃,把小猴子的頭和牙齒都搖得嘎嘎作響。可是小猴子,卻還是把媽媽抱得愈來愈緊。
第三個厲鬼布媽媽,肚子裏裝了彈簧,會把小猴子彈出去。小猴子摔倒後又從地上爬起來,還是重回布媽媽的懷抱。
最後,科學家又製造了一隻箭豬布媽媽,會從腹部彈出許多銅刺,小猴子為銅刺所阻,感到非常受挫,可是牠們會等待,等銅刺縮回去以後又返回媽媽懷抱。
這個「偉大」的「剝奪母愛試驗」,得出的「偉大」科學成就是:動物和人類一樣,會因母愛被剝奪而導致沮喪、絕望、焦慮、心理傷殘和死亡。這些文字記錄,讓我哭到不能自已!
而在該書第三章「工廠化農場的悲慘世界」裏,作者用「格子籠裏歇斯底里的幽靈」來形容被當作產蛋機器的母雞:「不能築巢,不能在巢中產蛋,是母雞另一個挫折來源。格子籠的產蛋過程是母雞最慘痛的折磨,任何對動物有一點點了解的人,看到三、四隻母雞一起被囚禁、圈養在格子籠中,一再徒然地趴到同籠的雞腹下想要找個遮蔽、安全的地方產蛋,心都會為之撕痛。」
《動物解放》一書促使我做了兩件事:一是不吃肉,二是在二十幾年前,臺灣整體社會動物保護意識仍十分薄弱時,投入第一線動物保護倡議工作。這個工作,讓我親臨每一個人類大規模利用、使用動物,讓動物受盡苦難的場域,比如「囚熊抽膽」的養熊場,比如屠宰場……
在編輯、閱讀該書的過程裏,我不斷反思所謂人類社會的歌舞昇平、美好進步,竟是建立在億億萬萬動物生命的悲慘地獄上,而部派佛教發展過程裏,與在地民俗觀點結合的所謂「六道輪迴」、動物為「畜生惡趣」的業報說,也讓我開始大量閱讀動物行為、自然生態與動物福利科學等科普書籍,如《共病時代:醫師、獸醫師、生態學家如何合力對抗新世代的健康難題》、《我們的身體裏有一條魚》等,這些書籍一再揭櫫人與動物同源,人類沒有比動物來得高等或優越,提醒我們如何去認識、理解「非人物動物」,牠們和我們一樣,會笑會痛,有親情、社群關係,也會想要趨樂避苦。
閱讀使我發現,從人到非人,到自然界的一花一草,我們能否看到那深刻的依存;人類與無數生命與非生命乃命運共同體。一如一行禪師提醒的:「一朵花是由許多非花的元素所構成」,任何生命都不可能、也無法「單獨存在」。
以書為舟,渡人生激流
閱讀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的《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哲學家對於「我與他者」的獨到分析,再次為我開展了對倫理與無限的思考。
列維納斯認為,我們透過面孔和另一個活生生的「他者」打交道,他者擁有自己的生命和面孔,以及不可被我知曉的內心世界。當我們與他者「面對面」(vis-à-vis)時,他者已經介入我們的生命當中。亦即,每一張面孔背後的他者,都在召喚著我的回應。
在任何具體情境下,當每一個和我一樣獨特的個體,在我們面前出現時,我們做了什麼?回應了什麼?這個他者所具的「可被傷害性」,一直是列維納斯很關心的問題。他認為所有倫理(ethic)的開端,都來自於生命與生命「面對面」的相遇。
投入動物保護社會運動二十幾年的工作裏,為了引發更多人重新思考對待動物與生態環境的思維與態度,我不斷擴充自己的閱讀領域。天文、物理、歷史書籍,時常讓我可以「跨界」與「越獄」,更常常讓我印證佛法的「緣起無自性」。
生命形式複雜多元,巨觀、微觀、可見、不可見,在歷史的巨河流裏,我仍是個充滿貪瞋癡習氣的生命體,時常輪迴於貪愛、執取、混亂、失序與無所依。但佛陀講述的基本教理《阿含經》,至今仍是我的「舟」,時常渡我跨過生命的激流與險灘——
爾時,世尊告諸比丘:「色無常,無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如是觀者,名真實正觀。如是受、想、行、識無常,無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如是觀者,名真實觀。」
謝謝此生的因緣!自依洲、法依洲、不異依。
因閱讀深刻共感文字,我從「自己的出生是一場錯誤」的鬱悒認知,走入自我探索的花園,持續進行「個體化」的心靈運動,再進入探索人類深藏集體潛意識裏。
——陳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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