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 你生日沒有戰爭
◎王慧萍(慈濟傳播人文志業基金會內容策略中心總編輯)
凱琳,是我認識的第一位烏克蘭朋友。因為二〇二二年二月二十四日爆發的俄烏戰爭,數百萬烏克蘭人倉皇流離海外,其中滯留在鄰國波蘭的人數最多。慈濟基金會隨即在波蘭對烏克蘭家庭展開超過八萬人次的大發放。懂烏克蘭語、俄語、英語和中文的凱琳,受聘擔任翻譯。得知她在戰爭爆發後持續寫日記,請她分享內容,於是成為這本書的出版緣起。
二〇二三年六月下旬一個炎熱的午後,高達十萬字的編輯工作進入尾聲,來臺灣四個月的凱琳也因簽證無法再延,必須離開了。在一家南洋風餐廳,面對著淡水河粼粼波光,我問凱琳:「這本書為什麼是用俄文書寫?」
原來,二〇一四年之前的烏克蘭,這兩種語文是並行的。凱琳家鄉在烏克蘭南部赫爾松州的新卡霍夫卡,和鄰近的克里米亞半島一樣是俄語區,居民慣常使用俄語。直到她十七歲到基輔念大學前幾個月,爆發「克里米亞危機」,導致蘇聯時期劃給烏克蘭的克里米亞,六十年後重歸俄羅斯控制。此後烏克蘭政府逐漸緊縮境內使用俄語,規定公家機關及營業場合都必須講烏克蘭語。於是公開說俄語的烏克蘭人愈來愈少了,尤其是比凱琳年輕的世代。
烏克蘭脫離蘇聯獨立迄今三十一年,與俄羅斯漸行漸遠、反目成仇,終至爆發戰爭的恩怨糾結,由此也可窺見一二。
三月某天,我向人介紹凱琳時,說她二十六歲。凱琳輕聲說:二十五歲。我心裡納悶著:去年戰爭爆發時二十五歲,現在理當是二十六歲啊!難道凱琳想要更年輕嗎?當下只覺莞爾。
但在編輯這本書的過程中,進入凱琳的生命故事,我似乎慢慢懂了——二十五歲這場戰爭,讓她的生命時鐘進入慢轉模式,人生也產生了新座標,一切依此重新定位——一部分的她,浴火重生煥然一新;但也有一部分的她,永遠留在另一側無法跨越的象限。
凱琳誕生在溫馨的五月,二十五歲生日在波蘭華沙度過,那是戰爭爆發第七十六天,她剛逃離戰火一個多月。沒有以往青春洋溢的生日派對,身邊是她千促萬請才逃離老家、剛到波蘭的母親。母女倆在異國借宿的斗室裡,黯然度過不同以往的生日和母親節。
一年過去,當初以為一個星期就會落幕的戰爭,還在繼續著。期間凱琳流轉於波蘭、英國、喬治亞,還到父親的故鄉阿富汗尋根,之後來到她心目中的療癒小島——臺灣。本書的三位編者和譯者,我們陪著她度過沒有家人在身邊的二十六歲生日。譯者裴凡強,貼心準備了斯拉夫民族喜愛的鮮花,和一個精緻可愛的蛋糕。
點上小小蠟燭,閃爍的燭光映入凱琳深邃的眼眸中。看著凱琳默默許願,我不知道她是否像一般人一樣,一口氣許下三個願望?但我相信,在異國度過的第二個生日,她的願望除了「和平」,應該還是「和平」吧!
我也在心中默默祈禱,願所有人的生日,都沒有戰爭,永遠都能在美好的家園、親愛的家人身邊,溫暖度過。
「難民」一詞,用來形容被迫逃到異國的人,通常是和自己關聯甚遠的「別人」。對凱琳和她的烏克蘭同胞來說,曾經也是如此,但二〇二二年二月烽火一起,就再也不是「別人」了!無論願意不願意、接受或不接受,這個稱謂已經如影隨形。本書「請別叫我們難民」篇章,凱琳這段話分外讓人揪心——
「一無所有流離到異國,即使只是向人要一點洗衣粉或食物,都覺得很窘。『難民』這個詞讓我們很受傷,感覺受到了屈辱——我們並非自甘墮落,而是情勢所逼。」
離家夠久了,凱琳決定離開臺灣後,「回去基輔做點事」——從讀大學到就業這八年來,
凱琳一直生活在基輔。眼前戰火雖未停歇,但首都相對安全,她很想幫助家鄉的長輩和孩子,因為和流離異國的同胞相比,他們更需要幫助。「逃到國外,有當地政府和國際慈善組織的援助。而在國內走不了的老人和孩子,無論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缺……」
然而,計畫往往趕不上變化。六月六日傍晚,凱琳在慈濟基金會慈善志業同仁的LINE群組,上傳了一則訊息:
「大家好,我想和大家分享今天發生的事——我老家的水電站被炸了!這將會影響附近大約八十個城市和鄉村,接下來可能沒水又沒電。我很著急,現在烏克蘭人每天都很需要幫助,他們需要愛!希望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怎樣才能更快把慈濟的愛延伸到烏克蘭……」
凱琳提到「老家的水電站」,就是「烏南大壩」——烏克蘭南部赫爾松州新卡霍夫卡水壩。距離她老家只有短短五公里,潰壩讓整個小鎮水位上漲到好幾層樓高。「戰爭爆發以來,我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這件事對凱琳的震撼,不亞於戰爭爆發那一天。
戰爭持續四百六十多天後,眾所關切的烏軍「春季大反攻」還未看到跡象,大壩被炸立刻登上國際新聞頭條——斗大標題:「第聶伯河沿岸氾濫成災、一萬多人緊急疏散」。俄烏兩軍在河岸兩側各自埋下大量地雷圍堵對方,潰壩不只可能引發人道與生態浩劫,歐洲最大的札波羅熱核電廠冷卻用水,也是靠這個水電站供應,是否將進一步引發核危機?世所矚目。
凱琳回基輔的計畫,不得不暫時作罷。我想起書中描述開戰後三個多月,她第一次回基輔家的情景。前幾天風平浪靜,她一度幻想可以留在家,然而美夢隨即被一枚命中基輔市中心的飛彈擊碎。這是她離家前一刻的心情——
「真的非走不可嗎?直到最後一刻,我才動手打包行李,下意識希望趕不上車,就可以理所當然留在家裡了。我沒料到自己會有這樣的反應——我赤腳在屋裡走來走去,到陽臺徘徊,又折回屋裡,躺在地板上不想起來,啜泣、親吻著牆壁……」
計程車來了,非走不可了,接著她自我調侃:「這不過是一間房子,又不是我老公,幹嘛這樣牽腸掛肚?」還自我安慰:「隨時想回來就能回來啊!」
然而,坐上基輔往華沙的客運,凱琳涕泣如雨。
編輯過程中,讀著這些字句,我屢屢自問:如果是我,因為戰爭而失去工作、失去家園、失去一切所有,被迫逃到陌生的國家從頭開始……我能否像年輕的凱琳一樣,始終維持正向思考,積極改變心態來因應一切變局,為嶄新的自我而鼓掌?
一九二九年出版的《西線無戰事》(Im Westen nichts Neues),是德國作家雷馬克(Erich Maria Remarque),以親身參與過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為背景,對戰爭提出反思的經典小說。九十四年來三度被拍成電影,二〇二二年最新的電影版本,首次以德國視角拍攝——十九歲少年滿懷愛國情操奔赴戰場,槍林彈雨和遍地屍骸,快速而徹底抹去了他年輕的光彩,最終成為三千五百萬陣亡者之一。
殘酷戰爭下,年輕生命消逝得輕如鴻毛。
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都扮演要角的德國,戰爭結束後七十多年的今天,以電影重新詮釋這部曾被納粹德國焚燒禁止的反戰小說,並推薦給全國中學生觀看。這樣的態度值得肯定——正視並反省歷史,才能避免重蹈覆轍。
本書作者凱琳,以二十五歲逃離戰火的年輕女子視角,刻畫戰爭、愛,以及心靈成長。
一如韓劇《我們的藍調時光》編劇盧熙京說,她持續創作是為了讓觀眾享受不同的快樂,「變得更加幸福」。我們也期待凱琳這本書的出版,能讓更多人認識戰爭的可怕與和平的可貴,而能珍惜當下擁有,變得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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