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已在身後，我們正朝波蘭前進。一個月來，第一次能在加油站好好吃東西，不再看到那些讓人顫慄的「Ｚ」了。自由萬歲，萬萬歲！

三輛巴士越過了俄羅斯，在清晨五點抵達拉脫維亞邊境，白雪紛紛，天寒地凍。大家帶著行李在路邊下車。

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沒有水可以喝、沒有廁所可以上，更沒有一處可以暖身的地方。乘客十人為一組，排隊等候通關。

我在第一組，多半是媽媽和孩子，我讓他們先過邊境審查，他們的爸爸也拜託我讓他們先走；就這樣變成我殿後，提著行李在邊境的街頭，足足等了十五個小時。

這漫長的等待時間也不是一無所獲，我認識了一位有趣的婦女。

除了我們三輛巴士下來的烏克蘭人要走路過邊境，還有滿滿的俄羅斯私家車和巴士，車陣排到五公里外了。這些從俄國逃出來的人，已經在這邊等了好幾夜，過去這個月發生的事（註1），讓他們覺得未來的生活不會太好過，愈來愈多人決定搬到海外重起爐灶。

這也就是我坐在街頭已經七個小時的原因。每一小時我都會上前詢問海關官員，什麼時候能放我們進去？千篇一律的答案是：「再等等，我們會叫名字。」

這時候，一位女士從巴士走下來問我：「你在這兒幹嘛呢？」

「我要去歐洲。」

「哦，老天，我看你坐在這裡好幾個小時了。你想吃點什麼，或喝杯茶嗎？」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囉！」

她邀請我上她的巴士。車裡暖洋洋的，她遞給我熱茶、請我吃點東西，然後講起自己的故事。她是烏克蘭人，從基輔搬到俄羅斯生活了十五年；這次兩國開打，她和女兒決定離開俄國，找到烏克蘭人支援計畫的贊助者，到英國重新開始生活。

戰爭，讓這些海外烏克蘭人的人生「校正回歸」，重新開始。這位女士說，她剛移居俄國時，就看到當地電視充斥抵制烏克蘭人的宣傳。

原來，這是俄國的戰爭藍圖，早在十幾年前就開始計畫了。許多俄國人長期被洗腦，認為這場戰爭理所當然；而我這個天真的傢伙，直到二月二十四日戰爭爆發那一刻，才相信真的打仗了！

終於輪到我進去了，這一批共有二十人，穿過邊境閘門來到兩國交界地帶，坐在簽證廳裡等著發還護照。突然有個海關人員走出來，拿著我的護照叫我進去。天啊！我真的嚇壞了，為什麼整群人中就我雀屏中選？

我走進辦公室，裡面坐了四個大男人，他們要我坐在桌旁「Ｃ位」。

在冰天雪地中苦等了十五個小時，還要面對單獨盤問，我壓力大到受不了，當場哭了出來。

他們嚇了一大跳，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在外面等太久，我好累，而且凍僵了。為什麼讓我們在這裡又凍又累地乾耗著？」

「抱歉，我們工作很多。也許您要杯茶或咖啡？」

「給我杯溫開水。」

「茶或咖啡比較好吧？」

「我只要水就可以了！」

他們對我挺好，除了坐在主要審訊官旁的那位，立刻拿走我的手機去檢查。

他們很好奇，烏克蘭和新卡霍夫卡實際情況如何？我如實說了一遍，他們聽得目瞪口呆！因為這些在俄羅斯的新聞報導中絕口不提。

他們倒是沒有問及一些政治敏感或挑釁的問題，只對烏克蘭和我的生活有興趣，要我說說自己的家庭狀況，以及有誰在波蘭等我？還有接下來的計畫等等。然後問我護照上登記的每一個職業，尤其對我曾經到中國大陸學習和工作特別感興趣，也對中烏兩國的政治和經貿關係大吃一驚。

順帶一提，這兩個邊境閘口的官員，都不約而同問我：和中國大陸情報單位有什麼關係？負有什麼特別任務？換句話說，他們都想知道我是不是中國的「女版007」？

感覺到他們不會傷害我時，我的心情緩和了下來，也停止哭泣了。不過一個弱女子和四位俄國邊防軍，關在金屬大門深鎖的辦公室裡，也絕非什麼安全的事。所以當他們說我可以離開時，我興高采烈站起來。他們還誇我年輕、漂亮又聰明，祝我一切順遂。

那個查看我手機的人，引領我到門口，沒還我護照，卻給了我一句話：「我有件事要拜託您。」

這個話題的開頭我不太喜歡。小心翼翼問他：「哪一方面呢？」

「記下我的電話號碼，如果您在拉脫維亞邊境看到坦克車，請通知我一聲。」

「現在都深夜了，我累壞了，上車後一定馬上睡著，哪還看得到坦克？」

「嗯，反正就記下我的號碼吧。萬一有什麼問題，或需要協助的地方，打給我。」

我決定開個小玩笑：「嘿，您為什麼要這樣。如果只是想要我的電話號碼，可以不要講到坦克啊！」

他表情尷尬，還是堅持要我記下他的電話號碼。

我真的不能拒人於千里之外啦，但好玩的是，他們為什麼要我去幫忙搞這個「特別任務」啊！

直到我走出去，護照還是沒有還我，我開始擔心起來。同車乘客紛紛問我：怎麼會在裡面扯這麼久？且憂心忡忡接著會點名誰進去。還好過了五分鐘，他們終於把護照拿出來還給我了。

下一關，就是拉脫維亞了。拉脫維亞邊境的檢查快多了，他們俄語很流利，檢查寬鬆，只要有證件就放行進入歐盟（註2），攜帶的寵物也一併放行，還能免費為寵物施打疫苗、辦理證明。

過波蘭邊境時也一樣，畢竟這是戰爭緊急狀況，只要持有證件的人他們都放行。

這一個月來，第一次能在加油站好好吃東西，進食時沒有恐懼；也不再看到那些讓人顫慄的「Ｚ」了。

抵達華沙後，我走下巴士，緊握著一只水瓶，彷彿它是個魔瓶（註3）似的。有個年輕人一路陪我們來到華沙，笑我幹嘛對一瓶水這麼愛不釋手！我回答他：「也許突然之間就沒水可喝了呢！」這也表示我的思維，已經高度聚焦在為任何絕境做好準備。

原來這位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罹患癌症，是來求醫的。他知道自己病情不妙，痊癒的機會渺茫，沒有怨天尤人，而是接受事實、隨遇而安，決定好好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不留一絲遺憾。他的智慧與淡定，讓我驚訝且佩服。

我覺得這是對所有經歷戰爭、死亡、失去、天災、疾病和意外的人，重要的啟發——接受現狀，把重心放在自己能掌握的部分，不必去怪這怪那，不困於過去或未來。所謂的人生，就是當下、就是現在，好好享受此刻擁有的一切。

願與所有人共勉——此時美好，把握此時。

註1 指的是出兵烏克蘭的「特別軍事行動」。

註2 歐洲聯盟（European Union，簡稱EU），目前有二十七個成員國。依據一九八五年在盧森堡申根鎮簽署的《申根公約》，只要取得「申根簽證」即可進出歐盟各國而無邊境管制。拉脫維亞是歐盟成員國，入境後就可自由進出歐盟各國。

註3 《魔瓶》（The Bottle Imp）為蘇格蘭作家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在一八九一年發表的短篇故事，瓶中的精靈可滿足主人所有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