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化無所不在，地球的山河大地、宇宙的日月星辰都會變老。在時序上，一年有春夏秋冬，四時的韻律循環，讓我們體會天地之美、造化之奇。人生如白駒過隙，歲月於青絲添銀，老化自始至終、自生至死地貫穿整個生命週期，並不局限於人生最後階段。人生有生老病死，也讓我們更能領悟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的奧義。

人生而會死，一出生就「死定了」，只有不生才不滅。但是，「生」卻不一定會「老」，死者不一定是老者。我們常忌諱老化，「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然而，「老」等同於「壽」，要「壽」不要老是不可能的事。

一般人對老化的恐懼，可以說是對死亡之恐懼的延伸。我們本是因緣聚合的「無中生有」，「緣生緣滅」的意涵便是：「本來就沒有的東西，就不會失去。（We don't miss what we don't have.）」

唐朝詩人李商隱對「老」的感嘆：「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歲月催人老，以兵分三路的姿態兵臨城下。

在「生理」上，關節僵化、骨頭脆化、肌肉軟化、血管硬化、器官退化、記憶鈍化、頭髮白化、眼睛老花，要對這些無感也很困難。

在「病理」上，更嚴重的失智、妄想、慮病、憂鬱、中風、癌症、巴金森病、代謝症候群的罹病機率增高。

在「心理」上，失去社會地位與經濟基礎，對於成為「過氣」的「過去」人物的焦慮，難以克服。子女家人相繼離去，老友老伴突然逝去，也會感到如風中殘燭的孤立不安，陷入「空虛」的「空巢」心境，不能自拔。而「老年化」使疾病變成慢性而多重，複雜而多變，造成家庭及醫療的沉重負擔，甚至助長無效醫療。

「活得有尊嚴，老得有智慧」，毋寧是人生最大的福報。在邁入小孩不生、老年長壽的「不生不滅」，出生數不如死亡數的「生不如死」的現代，人生規畫不宜再「抄短線」；要「細水長流」，有「長期抗戰」的準備，才稱得上善盡社會責任。

傳統觀念追求「妻子」、「孩子」、「車子」、「金子」、「房子」的「五子登科」，現在則必須「心寬念純」、「少欲知足」，規畫合宜健康、節能減碳的生活形態。也要培養「主動學習」、「終身學習」的能力，使自已的老年生活仍然能夠「自立自強」，勇於「承擔」；並且避免「倚老賣老」，成為「負擔」。

「老壯」、「老練」、「老伴」、「老本」、「老友」是現代老人家的持盈保泰之道。「世事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身心靈平衡健康，成為志工奉獻社會的老年生活，將是人生最圓熟、最寫意的好時節。面對老化的福慧雙修，是「不老之老能樂活」。

在慈濟世界裡，有一群最可敬、最可愛的老菩薩，即使年近古稀、甚或百歲人瑞，仍不斷發光發熱，提供社會溫暖力量。在苦難的現場，在社會最需要光照的角落，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人老心不老」、「力衰志不衰」地把暖馨慈暉普照大地。

老菩薩們很感恩證嚴上人「普令一切發菩提心；無量大悲，救苦眾生」，把他們再回收（recycle）、再利用（reuse），而能「風雲再起」，有尊嚴、有價值地造福社會。

菩提心也使許多封閉憂鬱的心靈破繭而出，菩薩行使許多佝僂彎曲的身軀「截彎取直」，發揮了心靈復健與身體復健的功效。慈濟道場不僅是「菩薩道場」，也是「直心道場」、「直身道場」。

人類是在被決定必然死亡的命運中誕生。表面上，我的「人生」只是我存活的歷史。但是，人類的生命，追根究柢，在每一個細胞核中的基因，都潛藏了地球生物演化的一切過程與記憶；構成身體的所有基本粒子、原子與元素，亦都是宇宙創生後不斷形成的產物。

所以，我們的生命不僅是由出生到往生的一段過程，而是根源於宇宙的歷史、地球的歷史，以各種「無生」的材料，因緣際會建構而成的有機生命。在緣滅之後，身體結構仍會回到「無生」的物質，消散為其他生命或無生命物質的基礎。

生命不但是「由生而死」，也是「向死而生」。對於暫時構成「我」的無生物質而言，「我」的生死根本不具任何意義，往生後也會一拍兩散；對「生」的貪戀、對「死」的恐懼，全是人類對「我」的執念。

從量子力學的角度，一切名稱相同的粒子都是不可分辨的「全同粒子」，揭示了「諸法無我」、「一即一切」的要義。所有的基本粒子都可以透過與其他粒子的碰撞、碎裂再重新組合為別的粒子，或者發生正反粒子的成對湮滅，把質量變為能量，也就是光子。可以說，基本粒子都不會憑空消失，只是轉化為別的粒子或能量，它們的資訊永遠不會消失。

《涅槃無名論》說：「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圓覺經》也說：「一切眾生於無生中妄見生滅，是故就名輪轉生死。」

生與死是相對的，也是相成的，既是緣生緣滅，也是不生不滅。生命的價值，包括時間的生命過程與空間的生命展現；死亡則將身體消散為自然的養分，彰顯生命的光彩，是源源不絕的生命傳承。沒有死亡的生命，將只是無邊的黑暗與無盡的孤寂。

傳統上，我們總認為「生者未死，死者已矣」，生死之間似乎是涇渭分明、界線清楚；現在活著的人，也沒有人真正死去過。不過，現代的醫療科技，已使生死界線漸趨模糊，而存在許多灰色地帶；有些時候，就連醫師也無法判斷病人到底算是「生」還是「死」。許多臨終病人，喪失了完全的生命功能，但由於家屬孝心的堅持，或是風水師的建議，或是遺產處理的考量，靠呼吸器維持假象的生命，讓病人處於「求死不能」的狀態。如此「殘酷」的「仁慈」，到底是在延長生命，還是延長死亡？

面對死亡的悲智雙運，是「不捨之捨能好走」。

科技是一體兩面。現代醫學科學的飛躍成長，使遺體捐贈成為可能；以往與草木同朽的身軀，如今能發揮「無用之大用」。而打破華人「入土為安」的觀念、鼓勵遺體捐贈之風氣者，正是證嚴上人。上人秉持「能捨一切諸難捨」的大乘精神，號召大捨菩薩們「以悲心為舟楫，用身體作教材」，具體實踐《無量義經》「頭目髓腦悉施人」的法義；更使慈濟大學的「大體解剖」與「模擬手術」課程，成為舉世推崇的醫學教育與生死教育。慈濟人的「三生有幸」，就是尊重生命、莊嚴生活與超越生死；大捨菩薩的「三德圓滿」，就是智德、恩德與斷德，由「信解」而入，由「行證」而得。

很榮幸為檀施文庫《樂活，好走》一書寫序，更感恩十四位專家學者為「樂齡生活」與「平靜告別」兩大單元賜作，讀來獲益良多。《心經》云「無無明亦無無明盡」，說的是「煩惱即菩提」；「無老死亦無老死盡」，談的是「生死即湼槃」。當此「不生不滅」、「生不如死」的時代，期許每個人都是「五當派」——「當」局不迷，「當」下如是；「當」仁不讓，「當」體即空；而當生命最後關頭時，能「當」機立斷，生死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