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面對死亡的智慧
◎蔡兆勳(臺大醫院家庭醫學部主任)
一位每天跟死亡搏鬥的醫師,
如何用非常正向積極的態度,
面對病人及家屬,解釋生命的死亡,
其實是另一個靈性提升的開始。
我出生在嘉義的農村小康家庭。我的父親是一位小學老師,歷經主任、校長,退休;我的母親,是一位樸實能幹的家庭主婦。我印象非常深刻,小時候非常膽小,每逢颳風、下雨都哭得很厲害;印象更深刻的是,如果鄰居有喪事,我都不敢出門,不敢回家。
當我醫學院畢業後,到臺大醫院家庭醫學部接受住院醫師的教育訓練。過程中,必須接受三個月的安寧緩和醫療專科醫師訓練,到安寧病房去照顧生命末期的病人。
在這過程中,我不斷回憶起小時候,母親帶我到佛寺聽法師開示。師父經常講:眾生,人生苦海,知苦離苦。面對末期病人,我充分感受到人生真的很苦。而重點在於,要能夠知苦,才能夠離苦。有時遇到家屬對我說:「蔡醫師,你不要做這些事情了,因為這些都是負面的情緒、負面的能量,對你非常不好。」
偶爾有同事問我:「你的病人照顧之後還是死了,哪有什麼成就感?」其實,我們不是在比較成就感,而是在用心思考,怎樣協助這些病人以及家屬減少痛苦。
也有同事問我:「要死的人有什麼好照顧的?」難道是這樣嗎?還有同事問我:「病人病得這麼嚴重,在我們這裡沒辦法做什麼,轉到你們那裡,只會注射嗎啡而已。」真是如此嗎?
在這些負面的氛圍下,我為什麼還是熱愛我的工作呢?
學習面對死亡
生命末期的病人,沒辦法用當今的醫療科技讓病情逆轉,不可避免地要走向死亡。如果能夠用積極性的照顧過程,讓病人獲得善終,平靜安詳地離開人生舞臺,家屬能因病人的平靜安詳,悲傷得以減輕;當回首這些過程,我們心裡會感到安心和自在,就不會有心理障礙。因為我們相信,病人有一個好的「歸宿」,家屬因此得到安心,就是我們希望做到的。
生死兩相安的過程,可以激發同仁不斷地有動力繼續去陪伴接下來的病人,愈做愈有勇氣、愈有動力,所以不會覺得困難。
醫學是有極限的。某些病人的情況,在近期內會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即使使用高級的維生醫療葉克膜,也是不可避免。「善終」是我們文化的五福(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之一,我們要思考:如何協助病人尋找生命的意義、價值和目的,才能夠幫助病人心靈成長,才能夠獨立、不依賴——如不想離開醫院、不敢回到家裡,更可以超越死亡對他所帶來的威脅和恐懼。
如何學習面對死亡的智慧非常重要。而不是盲目地使用抗生素、營養點滴、強心劑,這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協助末期病人找到生命的意義、價值和目的,是非常積極且有正面意義的。
年輕女孩學習如何告別
二十一歲的華萱,正當青春年華,不幸罹患了惡性的周邊神經髓鞘瘤。因為治療效果不好,她與主治醫師討論後,決定停止抗癌的治療,轉到安寧病房,接受後續的照顧。
從腫瘤病房轉到安寧病房時,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建立醫病關係。當時,她的肚子鼓脹,衣服只能穿到胸前,而且非常悶熱。我看到她雙腳水腫,就對她說:「我覺得妳很不舒服,但是又感覺妳非常地。堅強,真是令人佩服。」
華萱回答我:「這應該是我的本性樂觀,從小獨立自主。」在一旁的媽媽也說:「她從小就獨立,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我只要在旁邊看著就可以了。」
「我也很想知道,妳現在的需要是什麼?」我問。
華萱很快地告訴我:「我希望可以不用出院。」
我告訴她,換了新環境,我們都很擔心,何況我們每個人都沒有生病的經驗;我比較關心的是,她如何面對現在以及未來的變化。便問她:「妳是不是有足夠的能力,來面對這一切?」
顯然這句話打動了病人的心,她沉默不語。我先轉移話題,聊聊她的家人,以及互動的情況。
第二次見面,華萱告訴我:「其實我是不怕死的,我比較擔心的是家人;我覺得非常不孝,為什麼讓白髮人送黑髮人。這部分我還想不到有什麼好的解決方法。」
因為之前知道,她希望好好地度過人生最後一次的生日。我藉此和她討論,慶生的意義是什麼。
我非常喜歡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覺,每次出門的時候,總會跟家人抱抱、說聲再見。她也歡喜地與我分享,這個住院的過程,只要隔壁床的病人,是看護照顧的,都非常地冷漠;只要是家屬自己照顧的,都有說有笑。這就是家人的愛非常的重要。
我因此建議她,可以藉由慶生時跟家人道別,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方法,兩方都夠安心。我說:「因為妳的特別,讓大家非常愛妳,不讓妳感到孤單,希望妳能夠平安自在。」
第三次見面,我感受到華萱還是沒有信心,沒有把握把她想講的話表達出來。原因非常可以理解,她說:「我是爸爸的掌上明珠,阿公、阿媽非常愛我,長輩一定沒辦法接受、承受這樣的衝擊,我真的說不出來。」
我鼓勵她,把想講的話告訴家人,這樣兩方面的壓力才能減少,是個很重要的過程。在我和她媽媽的鼓勵下,她終於表示,願意用她虛弱的聲音,錄製影片來感謝全家族的人。
她說,除了親近的家人外,還有很多平常不太聯絡的人,「在我生病這一段時間,無所不用其極地幫我,尋找任何可能治療的機會。我希望能夠錄製一段影片,感謝他們對我的關愛。」
身體隨著時間敗壞,清楚可見,在她身上留下了累累傷痕。
第四次見面,我與她回顧:家人的關係良好,是她非常重要的支持力量。我肯定她的工作——在餐廳外場招呼客人,是很好的本事。因為她的善良,能引起別人的共鳴。她對人好,人家自然對她好;她對人客氣,人家自然對她客氣。這是一種善良的本質,良性的互動循環。
這樣一講之後,她告訴媽媽:「我今天體力比較好,晚一點來錄影,感謝我們的家人。」
哈囉!我最親愛的家人們,其實這段視頻我想要錄很久了。謝謝你們這陣子以來為我做的所有事情,我真的非常、非常地感恩。我很愛你們。但是,我希望你們不要為我擔心。因為自始至終,我都不覺得自己會死掉。即便我的生命可能真的走到了盡頭,我的內心是非常、非常平靜的。
我唯一擔心的,一直以來都只有你們而已,我害怕你們會不會沒有辦法接受我的離開。但是我知道,人生終究會有終點,只不過我的終點比別人還要短一點點而已。我希望你們都可以放心,我一定會沒有事的。我一定會趕快回歸我們的邱家家族,讓我們的家庭可以延續下去。你們不要擔心,我過得很好喔!
這是她錄影的內容,相當令人感動。看過這段影片之後,我要離開前伸手與她握手,表達肯定。她竟然問我:「蔡醫師,我可以抱抱你嗎?」她撐起虛弱的身軀,堅持從床上站起來,抱住我許久。
生命的回顧
華萱身體比較好時,志工阿姨為了完成她的心願——她會飼養流浪貓狗,希望在最後能夠抱抱小貓,跟牠在一起;我們幫她尋找這樣的機會,完成她的心願。同仁知道她喜歡唱歌,幫她舉辦了音樂會,讓她跟家人之間進行很好的互動。
最後,她真的離開了。我常會記起她說:「我會想你!」所以有空就去看她。當我最後一次看她的時候,她清楚地知道我是誰。我看到她的虛弱,但是沒有感受到她的驚慌,這時我也安心了。我鼓勵她多想想快樂的事情,她點頭了;我再說,她感到快樂的事情,就是家人帶給她滿滿的愛,她也點頭了。
雖然我們只認識短短的一個月,但是我們的認識之深,讓不隨便抱人的她,卻曾經抱了我許久,講了很多的話,就像一家人;而我就像她的父親,是如此地安心和自在。
華萱是一個典範,一個勇於接受事實的典範。更難能可貴的是,她能夠跨出一步,處理不安的源頭,才能夠真正放下,正如我送給她的平安與自在。「希望她能一路好走,往生西方極樂淨土,乘願再來,阿彌陀佛!」這是我寫在臉書的一段話。
從華萱的故事可以看到,我們在互動的過程,協助她生命的回顧,讓她能夠肯定自己的好;當她有所不足時,我們協助她圓滿完成心願,更重要的是,透過跟家人的道謝,讓她能夠完成四道人生的過程。
我們看到她心靈的成長,從她的慈悲,看到喜捨。她同意我分享她的故事,傳達給社會很多溫暖以及支持她的力量,還有家人給她滿滿的愛所培育出來的善良本質。
我們在照顧病人的過程,或許偶爾會遇到自己跟父母、夫妻、子女、親戚、朋友,甚至是環境之間不如意的事;透過這樣的照顧過程,我們也學習重建、修補與這些人的和諧關係,是非常重要的。
就因為如此,我們用心地提供生命末期的病人安寧緩和醫療。
生死兩相安
一般民眾對於安寧緩和醫療,感覺像是洪水猛獸;其實,它是一種溫馨關懷的支持系統。透過陪伴的過程,醫師減少病人身體的痛苦,心理師支持病人的心理情緒,醫療同仁及宗教師提升病人的心靈成長,社工及志工協助撫慰家屬悲傷的情緒。
支持病人生活到最後的階段,以及病人往生之後對於家屬的悲傷撫慰,就是所謂的「全人全家、全隊全程」的醫療照顧系統,它是非常積極而且正面的。
除了病人的照顧之外,家屬是重要的關心對象。病人跟家屬會互相影響;病人的痛苦,家屬看在眼裡、感受在心裡,也是同樣的痛苦。
依過去的經驗,在我們的文化當中,家屬占著很重要的角色,我們必須跟家屬互動討論病人照顧的方向跟目標。當達成共識之後,我們可以跟家屬站在一起,成為非常堅強的照顧整合,這樣就沒有障礙。
譬如,家屬最擔心的,是不讓我們跟病人討論病情;因為他們會很害怕病人因此喪失求生的意志,從此一蹶不振。但是,我們專業的照顧過程,透過溫馨的支持陪伴,不會有這樣的問題。
所以,跟家屬互動時,一定要讓他們了解,我們照顧病人,不僅是減少病人肉體的痛苦——這部分相對比較容易,因為給他藥物即可;更重要的是,病人還有心理、心靈上的痛苦,這一部分不是藥物可以幫忙的。
總之,必須透過人與人之間的互動與關心,透過跟病人的關係建立,才能夠進行關懷與照顧,讓病人遇到問題時,能夠勇於接受所面對的問題。
我們協助他做這樣的調適,最後能夠安心而放下。這時,家屬看到病人的改變,會有安心感,而能產生良性的互動跟循環,家屬的悲傷因而受到很好的改善。
這就是我們強調的,病人及家屬生死兩相安的良好結果。醫療團隊同仁看到這樣的結果,應該也是滿心安慰。
良好的同理跟接納
我們對病人跟家屬必須有非常好的同理,以及接納的態度跟能力。原因是,病人的病情狀況,跟病人與家屬的想法,經常有很大的落差。
譬如,病人可能剩下兩個星期,但是病人及家屬以為還可以活兩年;所以,在接觸時會有一些困難。也因此,透過很好的同理跟接納,才有辦法接近他們。
我在學校跟學生討論時經常提到,要從跟病人家屬打招呼開始,拉近彼此的距離,讓他能夠表達想法,並去同理他。透過良好的傾聽,以及同理的過程,讓他能夠很自在地表達。當我們知道他內心想法時,能引起兩方之間良好的互動,才能夠讓我們能夠幫助病人往死亡的準備方向安心進行。
在這樣的過程中,病人會自在而放下;家屬看到這樣的情況,自然也能夠安心,就是我們很重要的照顧過程。
我是一個天天跟癌症病患握手的醫師,在陪伴他們臨終的過程當中,個人也深受其益。因為,我們沒有面對死亡的經驗跟智慧,而這些病人跟家屬正在、面對死亡的威脅;他們是我們的老師,我們跟他們一起學習面對死亡的智慧。學會死亡,就能學會生活,懂得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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