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用愛好好告別
◎蘇絢慧（「璞成健康心理學堂」總監）
要如何學習用愛好好告別，
當生命走到最後，還可以把愛傳給他人？
臨終的病人，該做好什麼樣的課題，
臨終前才可以無懼無憾？
我之所以會成為一位諮商心理師，來自於我過去是一名醫療的社工師。我曾經在安寧病房服務臨終病人，與他們的生命接觸；對我來說，這是一項非常重要的體會跟領悟。
面對生命的終點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也是我們人生最後的課題。在安寧病房裡，當我與臨終病人以及他們的家屬相遇，我體會到他們的悲歡歲月，有非常多的不捨，也有非常多的遺憾，我甚至常常會陪著他們一起流淚。
在他們的嘆息聲裡，我感觸到：人活著的時候，是不是能夠真正地了解自己，如何把這一生好好地完成？
沒有好好活過的遺憾
我和許多病人，在他們生命的最後一刻進行生前最後的談話。在這些過程中，看到他們往往有許多的後悔與來不及，甚至可以見到他們生命裡有很深的孤寂。
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位女性病人，在過世的前一天和我有一段談話；在談話後不久，她即告別了人世。我始終沒法忘記跟她的那一段談話。
雖然我們都知道她的生命即將臨終，但因為各種原因，還有許多家庭動力（影響家庭關係的內在與外在力量）的緣故，她的親人沒有辦法在這一刻來到身邊；所以，她是一個人面對著即將離開人世的事實。
我是醫療團隊之一；我了解到的她，心情非常地孤單，也許還有一些恐懼。所以，我走進她的病房，來到她的身旁；她非常疲倦的臉龐上，卻有一種很平淡的表情，似乎在想些什麼。我問她：「是否可以告訴我，妳在想些什麼嗎？」
她說：「我回顧了我的一生，才發現我並沒有好好地活過。」當我聽到她沒有好好地活過時，感到非常哀傷。她的時間已經不夠了，所以在她的話裡流露出十分惋惜的語氣。
我從與這位女性病人的談話中深刻地了解到，她是一位非常為家人付出的人；她有非常多的時間在承擔責任，想的常常都是家人的需要。而在有了非常多的承擔、非常多的壓力之後，她生病了。
在那一刻她感受到，原來並沒有真正地學習愛自己；而我在她說出的那一刻，也為她流下惋惜的眼淚。她是有感觸的，但是伸手抹掉了我的淚水，對我說：「我會祝福妳的，妳也要好好地活出妳的人生。」
在那一刻我了解到，病人正在與我告別；同時間，我也因為她能夠成為一個祝福別人的人，感到非常佩服。
我告訴她：「如果有一刻，妳的靈魂決定要自由了，我希望那一刻是妳真正懂得為自己而活的時候。」她微微笑，對我點點頭。
及時學會愛自己
那天，我和女性病人談話結束後，她進入了彌留狀態；隔一天的清晨，她離開了這個世間。雖然她離開了，可是她對我的影響並沒有結束；甚至於，後來我之所以會成為一位諮商心理師，非常重要的緣故是因為，我從她的生命裡看見，有很多人的一生可能累積了非常多的遺憾，也累積了非常多的傷痛。
我看見了，一個人的一生如此努力地付出與奉獻；但是，也許到了臨終時的那一刻，他並不能真正地肯定自己生命的價值。這是一件多麼令人惋惜的事情！
在一生的時間裡，要如何能夠來得及活出完整的自己？我體會到的是，不只是愛要及時，學會愛自己更要及時。
我在和許多臨終病人相處的過程中看見了他們與親人的互動，讓我知道關心是一件非常困難的課題。在我們的一生中，即使跟最親近的親人、朋友，都不見得是最能夠感受到深刻之愛的那一種關係。
由於每個人都背負非常多壓力跟責任，所以難以避免地，會期待周圍的人能夠理解自己、寬容自己；然而，生活有太多難題，使得人跟人之間的情感關係，有時會走到非常匱乏的時刻。
也許，所謂的善終跟放心，是要來自每一個生命的時刻，都能夠記得善待自己也善待別人。
美國的知名心理治療醫師亞隆（Irvin Yalom）曾經說過：死亡看似毀滅，卻可以拯救生命。我在十四歲那年，父親突然間過世，曾經帶給我沉重的悲傷；當時，我甚至不知道人的生命意義是什麼？人活著的價值又是什麼？在父親遺體火化的那一刻，我體會到，人生最後就像火化之後的結果，最終也是煙消雲散。
究竟人活著是為了什麼？我很慶幸，自己的生命中有一段時間在安寧病房工作。我體會到，人帶不走身體，身體是這輩子最後所捨下的；真正留下的是什麼？那就是愛，在我們人生裡所體會到的愛。愛不只可以帶走，還可以留下來給親友，讓他們有勇氣跟力量繼續完成他們的人生。
跟自己和好
人生的課題中，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與自己和好，而且也能夠來得及與「關係」（relationship）和解。
很多人會問，到底要如何愛自己呢？一個人如果用心地回看這一生成長的經驗，會發現，有非常多的時間可能是活在指責自己或者批判自己的過程裡。當內心對自己有非常大的誤解以及不理解時，要能真正愛自己就會相當困難。
所以，當開始要學習真正地懂得如何愛自己時，請先同理及聆聽自己的感受。有一個方法是，可以每一天、或者兩三天，給自己一段時間書寫；我有一些學員甚至錄音下來，之後放出來給自己聽，彷彿這個說話的自己，是一個自己非常重視、非常珍愛的人。
之後，他們在有所體會跟感受時，懂得了回應自己的感受。他們明白了，身而為人，自然會有很多悲傷、生氣、恐懼和不安；但是，不需要因為這些情緒的發生而感覺羞愧，而是可以真心實意地承認及接納自己的感受。
同時間，在安慰自己的情感時，要了解到，自己的內心可能住著一個在等著愛的小孩。當真的把自己內心的情感需求視為一個小孩時，會知道這個內在小孩很希望得到充分的安全感，也很希望可以得到充分的理解。
這時，可以好好地安慰自己，跟自己說懂得自己的感受，也可以謝謝自己的承擔；還可以跟自己說，很抱歉在某些時刻沒有顧及自己的感受，而被迫去做了很多不情願的事情。
每一天，跟自己的關係都可以進入這樣修復的歷程。把自己愛回來，充分地去知覺到內心有一個情感的自己是需要愛的灌溉；不必再假他人之手，不必再總是期盼被別人接受、被別人安慰。事實上，對自己的安慰是可以從內心去進行的，從內心完整地擁抱自己。
所以，不論是自己好的那些面貌，還是曾經不喜歡的那些面貌，都可以全然地擁抱回來。
如果沒有悲傷的存在，又如何能夠真正地體會什麼是快樂呢？非常多的情感經驗都是一體兩面的；因為自己可以流淚，所以自己也可以歡笑，不再需要經歷切割跟破碎。自己是如何地出生，出生的時候擁有什麼樣的感受能力、情感能力、思考能力，都可以如實地活出一個完整的自己。
與「關係」和解
在「關係」（relationship）的過程，往往有非常多的不如願。雖然人們都希望經驗到愛跟情感的關係；可是，在生活當中，很多時候因為自己可能也是被迫，因而變得沒有辦法。
在關係裡面，容許他人可以擁有他自己的權益跟他自己的自由，難免因此會經歷很多的彼此為難。
例如，一個家庭中，有些母親一生任勞任怨，看到小孩好像在享受生活時，她其實很不安、很焦慮；她不喜歡看到，小孩因為太放鬆、太安心，而忘了生存的殘酷。做為孩子的，可能也忽略了父母生長在過去如何不容易的時代，他們非常努力地生存下來，盡心盡力地打拚，就為了一個家，為了孩子們的生活無虞。
世代之間產生了理解上的落差，有了不同時代的體會；這個時候，可能沒有辦法真正地看見，在傳達愛的過程中，彼此真正的心意。
所以，究竟要如何與關係和解？其實，我們可以從生命的脈絡、成長的歷程中，去聽懂、看懂對方的付出，而不再只是用自己的立場所看見的那一分理解。
我們的生命裡有很多不足，關係更是如此。有些人可能沒有辦法知道，到底該怎樣說出一些貼近情感的話語；因為，他們的童年過往，可能也是在一個非常殘酷的環境下成長；當日後進入到一段關係裡，他們也不懂如何讓彼此的情感更靠近。
這個時候，其實可以對自己覺得重要的人說出自己的限制，說出自己的不足，說出自己有意願去學習。
有一次，在我授課結束之後，一位學員立刻去擁抱他的太太，太太還以為先生發生了什麼事？原來，因為長久以來，這位學員沒有經驗過什麼是情感的靠近，所以不知道如何帶給他的家庭關於愛的體會。經由學習，他願意開放自己，願意嘗試說出他的歉意，也願意表達他的愛。
如果，所有人的一生都被過去限制了，就會不知道如何讓自己活得更完整、活得更好。但是，因為有學習力，就算過去不懂、不會，仍然可以慢慢去學習，什麼能讓彼此的關係更靠近，做什麼事、說什麼話會讓彼此的關係更疏遠。
自己肯定自己
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當中有很多不完美，所以沒有辦法做一個完美的自己。很多人往往有這樣子的錯覺，以為只要自己盡心盡力，最終會獲得別人完完全全的肯定；但事實上，真正需要肯定自己的，是自己！
當一個人學會，自己生命裡所有的選擇跟所有的行動，都是依據自己的自主權、並且出於自己的意願時，會知道，所做的都是想讓自己一生的結果能夠無憾、無悔。
我看過很多臨終病人跟家屬，可能有一方或者雙方，因為某件事情的一個過錯、或者曾經的一個衝突，沒辦法好好地回到關係裡彼此道歉，並且給予彼此寬容。
這是很可惜的事情。因為，如果錯過了和好的機會，等真正走到臨終時刻，會遺憾於，為什麼過去有那麼多時間、那麼多機會，卻沒有真正地去表達、去說出來。
關於愛，其實是可以好好表達的。但是，往往因為生活的很多壓力跟責任，自己把自己的心阻隔了，也阻隔了彼此在關係裡的流動。
在新冠疫情的這一、兩年裡，有非常多家庭都在面對沒有辦法好好說再見的事情，有非常多病人在這段時期只能獨自面對自己生命的告別，這是一件讓人感到不忍與不捨的事。沒有辦法好好準備說再見，對我們來說，會有非常多的遺憾，可能也會有很多對自己的批評跟否定。
我父親過世後，我有長達十二年的時間沒有辦法原諒自己；我非常遺憾，沒有辦法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陪在他身邊。我甚至來不及告訴他：爸爸，我好愛你！這些來不及、後悔、遺憾，後來都成為折磨我自己的理由，彷彿跟愛阻隔了。
其實，在悲傷的深處，正是因為有愛的存在；若不是有這些愛的關係，又怎麼能體會到，當關係面臨分離的時候，是如此地悲痛。
唯有愛可以療癒悲傷
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Leo Tolstoy）曾經說：唯有愛可以療癒悲傷；對我來說，這是非常深刻的領悟跟體會。我之所以可以慢慢地療傷止痛，並且慢慢地走向協助其他生命療傷止痛，除了臨終病人帶給我的生命體悟，也是因為，人的一生活著的時間是有限的，需要來得及去為自己想要完成的付出行動。
因為這些體會跟領悟，我漸漸在這些悲傷中被自己接納，也接納了一個帶有後悔跟遺憾的自己，彷彿那一分愛的體會已經開通了。
我再次回想跟父親的情感。雖然生命的相遇時間只有短短十四年；但是，在這十四年當中，我從他對我的照顧、對我的呵護，真正地明白了什麼是親情的愛。
當我開始接納自己、化悲傷為愛之後，我明白，這一分悲傷來自於我也深愛我的父親，而我們確實有很多的來不及。可是，我給自己的期許是，那一些我無法告別的悲傷，以及那些無法訴說的愛，都可以轉化為愛這世界的動力。
當我開始愛這個世界的時候，彷彿父親對我的愛並沒有離開。因為他帶給我深刻愛的體會，也成為我知道如何去愛、如何去行善的重要養分。我之所以堅定地走向成為一位諮商心理師之路，陪伴許多人來得及療傷止痛，對我來說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希望，每一個人都有機會在臨終的那一刻，深刻地感受一生的無憾。讓我們用一生學會完整自己，也用一生學會好好告別。一個沒有遺憾的終點，必須從平時就做好準備。愛要及時，愛自己更要及時；任何東西都帶不走，唯有愛能長存。但願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學會用愛好好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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